我到此地來本是想寫出我早就規劃著名的一部長篇創作其實我到日本來的初心也是為的這事。但我在福岡住了半年,我的計劃沒有實現。我為生活所迫,不能不貪圖便宜,譯了兩本書,但請你不要責備我為什麽要貪圖便宜。芳塢喲,我的家庭生活的繁瑣,你是知道的了。我的家政全靠曉芙一人主持,要燒飯,要洗衣,要哺乳,要掃除,要縫補,要應酬,一家五日的生活,每天每天都不能不靠她負責。一個善良的靈魂消磨在這樣無聊的事務裏,我在這個生活圈內,我豈能泰然晏居,從事於名山事業嗎?幼兒小便來了不得不嘶,飯煮焦了不得不去熄火,小兒們的淘氣,天寒天熱的憂愁,這是多麽瑣碎,多麽惱亂神經的事喲?但是每天每天不能不在我眼前開演,我也不能不動我的手足去幫助她經營。我在這樣的狀態之下,能夠有閑工夫從事創作嗎?啊,芳塢喲!譬如背著小兒燒著火,叫你一麵去寫小說,你除非是遍體有孫悟空的毫毛,恐怕怎麽也不能把身子分掉罷?你哪有感興會來?哪有思想會磅礴呢?芳塢喲,你是曉得的:翻譯一事比較不要這些東西,無論在什麽環境之中,提起筆來我總可以寫,所以我偷了這點便宜,終於花費了半年的光陰。——啊,芳塢喲!我這半年的光陰要算是白費的!囚在籠裏的鸚鵡學學人話去求媚主人,食餌雖然有了,但他的精神是怎樣渴慕著山林,他的自我是怎樣在鉸骼的鐵鎖之下苦悶著、掙紮著、忿恨著呢?


    然而也好,我因此竟走到這兒來了,我把s大學的事情辭掉之後,布著背水陣走到了這兒來,我在這兒原想在一兩月之內把我的計劃實現。我全家住在旅館裏,每日的耗費總共六圓。我前月得來的稿費還盡可以支持兩個月。芳塢喲!自到日本半年,我實在疲倦了,曉芙,她也疲倦了。我的神經衰弱症愈見增劇,她也早成了歇斯底裏了。我們在這兒可以從家庭生活的繁瑣中逃了出來,可以暫時得到一刻自由,可以暫時由柴火煤煙殘湯剩水離開。她得些兒安息,我更可以得著兩倍的安息。我可以不必幫助她受苦,我也可以不必看著她受苦。芳塢喲,看著別人受苦,比自己受苦還要難過呢。譬如我們立在危崖上俯瞰著一隻在惡浪中膊著的難船,我們的惻隱之心是不是比在船裏的人還要驚惶百倍呢?我得到了這點安息,我的自我可以漸漸蘇活轉來,我可以自由自在地暢所欲言。生活就在兩個月之後逼迫著我,但有什麽呢?我每個月隻要做得上四五萬字,便可以從麵包堆裏浮泛起來。我受著麵包的逼迫,不能久貪安閑,我一定可以寫,可以長寫,這是我布出的一種背水陣。芳塢喲,你看我這回可不可以成功呢?啊啊!但是,人的生活,一成了慣性之後是怎麽這樣地難以改革的喲!我的計劃已經失敗了,我們生了內訌了!


    我們初到這兒來的時候,彼此都覺得很安適,我們終日暢遊,把生活忘到了腦後了。擔住上了四五天來,她先就生出了不安。她是嫌她沒事可做,也是怕我做不出文章,更愁著國內的戰事拖延,就有文章也不能拍賣,她在今天早晨放下決心又要去過自炊生活了。啊啊,算了罷,算了罷!我的一切計劃都已成為水泡!繁瑣的家庭生活的悲劇又不得不每時每刻地開演在我的麵前、我又不得不站在危崖上去看著一隻待著沉沒的破船打爛。啊,算了罷,算了罷!我是完全失望了!我索性從崖頭跳到破船上去隨著他們自盡!……


    他就在10月5日的晚上,在電燈光下替他的友人寫了這麽一封長信。他的妻兒們都睡了,他寫著寫著便感傷起來,忍不住地湧出了眼淚。


    淚水滴落在信箋上,字跡有好幾處都弄模糊了。他的心尖戰慄得什麽似的,手指也戰慄得什麽似的,他沒有把信寫全,便把筆丟了。


    他這封沒有寫全的信不消說也沒有付郵。


    四


    夫婦兩人乘著第三的一個幼兒在貪著午睡的時候,從旅館的後門各自拿著器物遷到村邊的一家臨水的人家。他們就如同螞蟻一樣,運了一遍,又運一遍,在午後的憂鬱的秋陽光中往返地奔走。


    ——“那邊的老頭子在說,這村裏從旅館裏搬家出去是最招人厭的。”愛牟夫人一麵收拾著行李,一麵訴說。


    ——“哼,你才曉得嗎?不僅這兒,無論在什麽地方也是遭人厭的呢。”愛牟的語氣含著些報復的意思。


    ——“所以說,我勸你留在這裏啦。”


    “留在這裏做人質嗎?”但他沒有說出口來。


    兩人都不說話了,又在無言地如象螞蟻一樣地運動。


    村裏的空氣仍然和木質的雕刻一樣,他們的小小的運動也沒有生出什麽波紋,注意到他們的幾乎沒有。


    兩個大的孩子從江邊耍倦了回來,看見他們的父母又在搬運東西,他們便連連發問:


    ——“往哪兒去呢?上海?福岡?……唔?唔?……”


    大人們好象有些怕人的光景,默默地做些眼色來製止他們。他們也默不作聲息了。


    螞蟻一樣的運動繼續了二十分鍾。


    川上江水在熊川村的東北匯成一個深潭,對岸的山木最顯出蔥蘢多趣的姿態。他們的新居便在這兒深潭的環抱處了。


    新居是東西相連的兩間樓房,中間隻隔了一排紙糊的活動門壁1門上糊著的字屏已經黃垢了,字跡和詩句都很鄙俗。因為久無人居,又因為茅簷過低,蓊鬱的黴氣充滿著一樓。


    1作者原註:這種活動紙糊門壁,日語稱為“胡史馬”,怕是“糊紙門”的音變。


    這兒是美醜交戰的戰場呢。樓內的布置和塵黴,借著低低的茅簷作為對於自然和日光的防禦戰線。


    行李已經搬妥當了,愛牟夫人往“新屋”去作最後的通知。


    愛牟一人留在樓上,打量布置的方法。


    東首一間東北兩麵都是開放著的,並且接近樓門,這是便於做廚房的了,西首一間隻北麵開放著,他把當作書桌用的皮箱安放在這兒的北窗下,就做了他的書齋。“書桌”安放好了,他跪坐在桌旁,把頭望樓外仰望。樓下有一圈小圃,在西北角上一隻露天的尿缸,房主人的老媽子把衣袂向後一翻,弓起背便在那兒撒起尿來。


    “噯噯!噯暖!”


    他長嘆了兩聲把頭低下去了。


    愛牟夫人領著孩子們走上樓來。


    她怕旅館主人的不高興,等把行李偷偷地搬好後,才去作了最後的通知。但是她的憂慮顯然是消去了。


    ——“哦,東西已經收拾好了嗎?新屋的主人並沒有多心呢。他們聽說我們搬了家,非常的後悔,他們說:‘他們館子裏也可以聽我們自炊,隨便哪間房間都肯租給我們,他們請我們轉去。’但我說:‘這邊的交涉已經辦好,住得一兩禮拜後看情況我們再搬來。’他們後悔得什麽似的呢。”


    ——“這兒的人究竟是古樸。”


    ——“他們那裏在賣鹽賣米,我便照顧了他們。等我下樓去準備夜飯,米快要送來了。這兒沒有水,要到河裏去洗碗呢。佛兒,佛兒,你暫時到你爹爹那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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