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場對岸山木蔥蘢,耳畔湍聲怒吼。


    七時朝食。


    食後出遊,由旅舍東走,乘拉索船渡川上江,沿江北行,紅萩、白芒、石蒜、敗醯、薊團、紅蔦之類開滿溪澗。


    山路甚平坦,惟臨溪一麵全無欄杆,溪邊古木森森,甚形險賊。


    兒輩皆大歡喜,佛兒尤異常態,在途中時跑時跌,頑不聽命。伊母解帶係其腰,兒殊大不愉懌。小小嬰兒不該多此傲骨。


    秋陽杲杲,曬頭作痛。曉芙脫佛兒絨衣復頭蔽日,狀如埃及婦人。


    沿川行可二裏許,遇一側溪由間道穿入,樹枝障人。大磬古在澗中零亂。水清見底,聲徹如翡翠。石潔而平瑩,脫衣裸臥其上,身被日光曝射,又倒臥水中。


    澗中閑遊可二小時,曉芙腹痛催歸,歸時在路旁小店中用茶,買鮮柿十二枚。佛兒思睡,負之行,未幾,在背上睡去矣。


    傍晚入浴時,有二少女同池,一粉白可愛,著浴衣,乳峰墳起。


    是日無為,得紀行詩二十韻。


    解脫衣履,仰臥大石,水聲(王從)(王從),青天一碧。


    頭上驕陽,曝我過熾,妻戴兒衣,女古埃及。


    涉足入水,涼意徹骨,倒臥水中,冷不可敵。


    妻兒與我,石上追逐,如此樂土,悔來未速。


    溪邊有柿,金黃已熟,攀折一枝,澀不可食。


    緬懷柳州,愚溪古蹟,如在當年,與之麵矚。


    山水惠人,原無厚薄,柳州被滴,未為非福。


    我若有資,買山築屋,長老此間,不念塵濁。


    奈何秋老,子多樹弱,枝已萎垂,葉將腐落。


    烈烈陽威,猛不可避,樂意難淳,水聲轉咽。


    ——遊小副川歸路中作此


    十月二日:


    晨起一人赴浴。


    曉芙仍提議分居,以諸兒相攪,不能作文故也。十時頃沿川上江北上,至古湯溫泉,為時已一點過矣。古湯溫泉在屋中,無甚幽趣。附近地勢散漫,人家亦繁,遠不逮熊川之雅靜。分居之議作罷。


    是日無為。


    十月三日:


    朝浴,午前讀synge戲曲三篇。


    午後二時出遊,登山拾栗,得《采栗謠》三首:


    (一)上山采栗,栗熟茨深。栗刺手指,茨刺足心。


    一滴一粒,血染刺針。


    (二)下山數栗,栗不盈鬥;欲食不可,秋風怒吼。


    兒尚無衣,安能顧口!


    (三)衣不厭暖,食不厭甘。富也食栗,猶慊肉單。


    焉知貧賤,血以禦寒?


    晚飯後抱佛兒至渡頭,坐石聽水。未幾,曉芙偕和博二兒來,二兒在石上追逐,指石之大者為非洲,為美國,為中華,石磺在小兒心中變成一幅世界。


    夜入浴,吃燒栗數粒,草《日之夕矣》一詩。


    日之夕矣,新月在天,抱我幼子,步至溪邊。


    溪邊有石,臨彼深潭,水中倒映,隔岸高山。


    高山蓊鬱,深潭碧青,靜坐危石,隱聽湍鳴。


    湍鳴浩浩,天地森寥,瞑目凝想,造化盈消。


    造物造餘,每多憂悸,得茲靜樂,不薄餘錫。


    俄而妻至,二子追隨,子指亂石,定名歐非。


    歐非不遠,世界如拳,仰見熒惑,出自山巔。


    山巔有樹,影已零亂,妻曰速歸,子曰漸緩。


    緩亦無從,速亦無庸,如彼星月,羈旅太空。


    十月四日:


    朝來腹瀉,告曉芙,曉芙亦爾,食生魚片過多之故耶?素不喜食生魚,自入山中來兼食倍常,殊可怪也。


    久未閱報,今日定《a新聞》一份,國內戰事仍未終結,來月恐仍無歸國希望。


    午後三時頃出遊,渡江南上,田中見一水臼,用粗大橫木作槓竿,一端置杵臼,一端鑿成匙形,引山泉流入匙腹中,腹滿則匙下,傾水人田中,水傾後匙歸原狀,則他端木杵在臼中春擊一回。如此一上一下,運動甚形迂緩。無表,麥數脈搏以計時刻,上下一次略等脈搏二十六次,一分鍾間尚不能舂擊三次也。


    田園生活萬事都如此悠閑,生活之欲望不奢則物質之要求自薄。在我自身如果最低生活有所保證,我亦可以力盡我能以貢獻於社會。在我並無奢求,若有村醪,何須醇酒?


    此意與曉芙談及,伊亦贊予,惟此最低生活之保證不易得耳。


    歸途摘白茶花數枝。


    十月五日:


    倦怠,倦怠,倦怠!


    倦怠病又來相擾矣。數日來毫無作文興趣,每日三千字之規定迄未實行,長此下去,豈能久持耶?


    清晨曉芙在枕畔以移家事相告,伊欲移住“貸間”1,自炊時可以節省。


    1作者原註:出租的房間。


    伊欺我不能作文耳!


    前有餓鬼臨門,後有牛刀架頸,如此狀態,誰能作文?


    況復腦如是冥冥,耳如是薨薨,情感如是焦涸,心緒如是不寧,我縱使是造文機器,已頹妃如斯,寧可不稍加休潤耶?


    今日未赴浴,以後將永不赴浴,每日如此亦可節省兩角小洋。


    節省,節省,節省!萬事都是錢。錢就是命!


    《新生活日記》自十月六日以後便成了白紙了。他為生活所迫,每日不能不作若幹字的散文,但是他自入山裏來,他的環境通是詩,他所計劃著的小說和散文終竟不能寫出。


    他為什麽定要寫散文呢?他來此四五日,不也做了三首詩嗎?


    是的,他也做了三首詩,但他這詩能夠把生活怎麽樣呢?中同人買詩,是和散文一樣照著字數計算的。他的三首詩合計不上四百字,不說他那樣的詩,中國現在不會有人要,即使有人要,並且以最高價格一千字五圓來買他,也還不上兩塊錢,這還不夠他的一天旅費的三分之一呢!所以他的夫人要逼他搬家,也是情理所當然的事情。而他被他夫人這一逼,倒也逼出一篇散文來了。


    芳塢喲!我到這裏來已經五天了。這兒真是偏僻,是你所夢想不到的地方。這兒除了有電燈,有汽車,有我這個雜亂的腦筋而外,一切都是晉唐時代。我在這兒住了五天,我的精神在這幾天中就好象退回了好幾個世紀。澗邊的溫泉池,男女同浴……單寫這幾個字你可以想像出這兒的古風了罷?我每天偕著妻兒在附近的岩間水涯散步,晉唐詩人的詞句不知不覺地要從我口中流溢出來。我竟做了幾首很古怪的詩,我現在把五天的所謂《新生活日記》撕下來寄給你,請你看看,我怕你要替新文學悲觀呢。但是芳塢喲!我在此地倒解釋了一個新舊的論爭了。國內的新文學為什麽不滿意於舊人?舊人們為什麽要力守故壘?……這其中的原故,芳塢喲,我以為怕都是生活的關係罷。我們國內除幾個大都市沾受著近代文明的恩惠外,大多數的同胞都還過的是中世紀以上的生活。這種生活是靜止的,是悠閑的,它的律呂很平勻,它的法度很規準,這種生活的表現自然不得不成為韻文,不得不成為律詩。六朝的文人為什麽連散體的文章都要駢行,我據我這幾天的生活經驗來判斷,我知道他們並不是故意矜持,故意矯揉的了。他們也是出於一種自然的要求,與他們的生活合拍,他們的生活是靜止的,是詩的,所以他們自不得不採取規整的韻律以表現他們的感情。而我們目下的新舊之爭也正表示著一種生活交流的現象。新人求與近代的生活合拍,故不得不打破典型;舊人的生活仍不失為中世紀以上的古風,所以力守舊壘。要想打破舊式詩文的格調,怕隻有徹底改造舊式的生活才能力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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