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啊,哥哥,這是我最終的願望,我要求你許我。你許我把我給你的一切的信件,一紙不留地也都燒毀了罷。昨天寄給你的那張醜畫,此刻寫給你的這封斷末魔的哀音,請都燒毀了罷!燒毀了罷!


    我沒有多少的時間,他們不久就要來把我捉回去的了。我不願受他們的幽禁,我縱橫是和我哥哥離絕了,我要走了。哥哥,我本不想告你,但可以向他說出這最後一句話的人,我除我哥哥而外是再沒有別人。哥哥,我不知道是躊躕了好久喲!南洋的一個島子上的國立病院,在我們這兒的病院裏招聘了一位醫生,同時還要一位護士同行,我在一月以前便想應募,但總捨不得我的哥哥,我在今天晚上已經決定了,他們在開年之後便要出發,我已矢心跟著他們同去。


    哥哥,永別了!就是一刻時候也好,我本想到你那兒去,但是我不能夠了。


    哥哥,我祈禱你永遠過著平安的生活,永遠得著救渡,永遠不要再丟掉了你的信心,你在幸福的時候,或者在你老來兒孫繞膝的時候,你要知道在南洋的孤島上有一個懺悔著罪孽餘生的異邦的女兒,在她的祈禱中永遠不曾忘記你的名字呢。


    珍重珍重,假使容許一切的上帝尚能憐憫我的愚心,或者我崇高的哥哥如象但丁一樣有下地獄遊覽的時候,哥哥!……我們到那時候或者還能相見罷?


    心血也盡了,眼淚也盡了,我最後還要喚你一聲:


    ——哥哥喲!我最愛的哥哥!


    行路難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恥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狗賭梨栗。


    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裙王門不稱情。


    淮陰市井笑韓信,漢朝公卿忌賈生。


    君不見昔時燕家重郭隗,擁篲折節無嫌猜。


    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效英才?


    昭王白骨縈亂草,誰人更掃黃金台?


    行路難,歸去來!


    ——李白


    上篇


    一


    稱名寺內疏落的鬆林中,漏出些倦了的蟬聲來,一切物象都在午慵中垂著眼瞼了。


    寺旁有座小小的別墅風的人家,四周的籬柵上盤絡著無數的朝顏1。朝顏的花朵全部已萎謝了,有的垂頭喪氣地還依戀著故枝,有的橫陳在籬柵下,沉默著就了永久的安息。


    1作者原註:牽牛花,日本稱為“朝顏”。


    籬內是一個方庭,圍著正中的一棟小小的居室。淺黃的沙地上長著些發一樣的稀疏的青草。籬次的一列長青樹,是新和故山離別了的,樹梢已被剪短了,隻帶著些消瘦的疏枝。短短的樹影倒向西方,已經是將近正午的時分了。近處的雄雞,一聲——兩聲地,在悠長地叫著。


    籬柵的東北角上一座小小的柴房,柴房旁邊露天地放著一駕四輪黑漆的褓母車,已經是一二十年前的舊物。車上有個歲半光景的嬰兒不住聲地啼哭。他的聲音好象有些什麽要求,又好象有些什麽哀訴的樣子。


    褓母車旁邊更有兩個較大的男孩在沙地上遊戲著。沙地上掘就兩條淺溝,這便是火車的軌道了,兩個小兒各拿著一個竹筒,口作汽笛的聲音,一個向著東行,一個向著西行,一個在說:“到亞美利加!到亞美利加!”一個在說:“到上海!到上海!”


    崔巍的一尊銅佛從稱名寺中俯瞰進來,他看著這啼哭著的和遊戲著的兒童,在那黝黑的口邊浮著永恆的微笑。


    在這時候愛牟從南向的園門口走進園裏來了。孩子們看著他,嬉戲著的立地停止了嬉戲,歡聲地報導著他的回來;啼哭著的也把哭聲止著,伸出兩隻小小的手兒向他“餑餡,餑餡”2地叫著。


    2作者原註:日語:“麵包,麵包”。


    平常他出街的時候,大抵是要給孩子們買些糖食回來的,但他今天卻把這件事情忘了。他默默地走到東首的廊緣上坐著。他的夫人把正中的兩扇紙門1推開,現出一房的散亂的行李。他瞥眼看見了,眉頭更吃緊地蹙攏起來了。


    1作者原註:日本稱為“障子”。


    ——“嗬,你回來了,爸爸,事情辦好了嗎?”


    “怎麽這樣地高興呢!”他聽著了他夫人的很清脆地喊著他的聲音,他的心頭卻隻是不住地責嚷:


    “怎麽這樣地高興呢!出門的時候原說不要穿洋服去,是你總要叫我穿洋服,穿著洋服,戴了一頂破了的草帽,又樂得被人作踐了一場!”


    他在心裏隻是這樣地責難他的夫人,但也忍著沒有說出口來。他說出口來的是:


    ——“唔,辦好了。押金停一下總會送來了。”


    ——“行李我也收拾得有點樣子了,動用的帶去,不動用的我看還是送進當鋪裏去罷。”


    ——“又要進什麽當鋪呢!縱橫是不再來的。”


    ——“說不定你還要來買書呢。”


    ——“買書!誰個還要來喲!我恨死了這福岡,恨死了這福岡!”


    他的夫人一時沉默著了。她是曉得他的脾氣的,聽著他的聲音,看著他的神氣,又曉得他在外麵過了什麽沒趣回來,她也不願再和他理辯了。她沉默了一會,隻得接著又說:


    ——“那麽,你息一下便請往運送店去罷,不用的行李便交給運送店運去,先送到長崎,等我們回上海的時候再取出來一路帶回去。還有你那張書桌呢,便帶去也是沒有用的,佛兒那駕褓母車也壞得不能再用了——佛兒那孩子真是唕人,我把他捆在那褓母車上,自從你走後他就哭起了。——你往運送店去的時候順便叫位買舊貨的來,好罷?——佛兒,你不要哭了,媽媽手空了便來抱你下來玩。”


    “哼,玩!你以為他是想下來玩嗎?……嗬,他是感覺著漂流的不安呀!”他心裏這樣反駁著他的夫人,但他一點也沒有作聲。她也覺得有點不對勁;不敢再去糾纏他,又各自去整理行李去了。


    孩子們,也都失望了,看見他全不瞅睬,大的兩個各自去搏戲起來,小的一個更加傷心地在轎車上哭著。


    二


    愛牟自從四月初間從上海跑到日本來以後,他又在博多灣上,他住過五六年的地方,同他妻兒們同居起來。頭一個月他因為從上海友人處借了一二百塊錢來,勉勉強強地算把一切的拖欠和開銷支付下去。待到五月尾上來,二十塊錢的房錢,他便無法交出了,他譯了一部書寄回國去想賣稿費,但隻能辦到抽版稅的辦法,因為朋友們把他所譯的書弄成了叢書之一了。上海的c書局凡關於叢書的契約,照例是隻能抽取版稅的。六月初間他又替上海的t書局做過一篇《王陽明全集》的序文,他滿以為多少總可以弄得幾個錢,但誰知也成了畫餅了。於是乎六月尾間終竟受了房主人的放逐!他那時候真可憐,七八月間拖著一家五口,竟在海外替人守過兩個月的當鋪的倉庫。這稱名寺旁的住家是八月以後他才搬過來的。他在八月下旬得到了一筆稿費,才得脫離了守倉庫的生活。今天是九月二十九日,他搬到這新居裏來剛好才一個月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郭沫若小說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郭沫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郭沫若並收藏郭沫若小說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