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你為什麽要憐憫我呢?象我一樣的人什麽可憐的地方也沒有。好,法官,我是該受磔刑的,你把我拿去上十字架罷,但不要憐憫我。好,快把我拿去上十字架,快把我拿去上十字架,把我上了十字架之後再來憐憫我罷!那麽我便跑到你那兒來受罪。我在這樣喝酒,我並不是渴求著快感;我是渴求著悲哀和眼淚。老闆,你以為這酒在我是很好喝的嗎?我是在這酒杯底上求悲哀,我是在這兒玩味悲哀和眼淚,我是在這兒找尋悲哀和眼淚呢。……啊,但是,能夠憐憫眾生,能夠了解一切眾生的上帝,就連我愚下這樣的人,他也會憐憫的。上帝是唯一的,上帝是永遠的裁判官,那時候他會走來探訪:‘替頑惡的肺癆鬼的繼母,替別人的子女受難的女兒,父親是不成材的酒漢,也不嫌怨他的不仁而服事他的女兒,在什麽地方呀?你來,來!我已經把你赦了,我赦過你一次,你的許多的罪惡都容恕了。因為你愛了許多的人呀。……’就這樣我的女兒便被上帝赦了。上帝是裁判眾生的,容赦眾生的。無論是善人,惡人,智者,賢者,君子,愚人,小人,在上帝的眼中都是一樣,上帝是一視同仁,把一切的罪惡部同樣地容恕了,一切的裁判都結束了,輪到我愚下的名次上來,上帝也說道:‘你近前來!你近前來!你這濫酒鬼,你這破廉恥漢,你這墮落者,你這沒誌氣的人,你出來罷!’於是我們也就出去,卻沒有恐懼地出去。‘這兒的你這位不知恥的大酒徒,你的額上有禽獸的烙印,但是你也到我這兒來罷!’上帝這樣說了,旁邊的智者說道,賢人說道:‘上帝,主喲,這樣的人們你也要接受嗎?為什麽這樣的人們你也要接受呢?’上帝說:‘是的,我也要接受他們,賢者喲,我也要接受他們。因為他們自己都已自責,他們沒有一個人自以為值得受我的慈悲的。’於是上帝把手張開,我們仰著他廣大無邊的救渡,投身在他的懷抱裏。於是我們哭,我們歡喜得哭,歡喜得哭,歡喜得哭,一切的罪惡便都被容赦了呀。一切的事情都覺悟了,一切的人都同樣的覺悟了。……啊,主喲!你的王國是快要來到的了。”


    這位醉漢一個人在這樣饒舌著,便倒了。


    我最喜歡這一節,我時常要回想起來。哥哥,你怕不了解罷?我讀這本書的時候,好象我自己想說的話都被說盡了的一樣。哥哥,我怕這醉漢所說的話就是杜斯妥益夫斯基的人生觀罷?我們無論是怎樣墮落,我們以我們人類所固有的“精神的向上力”和“愛的不可思議的力量”,把世界上一切的罪惡和恐怖都可以必然地必然地贖救了的,這個堅確的堅確的信仰我覺得是社斯妥益夫斯基氏一切的作品中所通有的觀念。(不消說我並沒有讀過多少,僅就我所讀的範圍而論。)啊啊,偉大的愛的力量喲!真正說來,世間上所說的什麽宗教,什麽教育,這是不能把人救濟的,世間上所稱讚的老大家們的冷冰冰的教諭,忠告,戒飭,罵倒,就費盡了千語萬言,有時隻不過是激起冷笑的猛潮,反抗的烈火罷了。細心想來,我覺得在神的國度裏乃至在神的麵前,象那內生活並不透徹,隻是徒飾表麵的善人義人——所謂偽君子——倒不如自稱為惡人而自己嘲罵自己的,還要得著救濟的要道呢。我自己觀察我自己,或者觀察他人,我覺得這樣的人,自咎為墮落者,自咎為不成器的人,在人麵前也不得不自行嘲罵的,這樣的人的心中,的確有冷靜的同時又是熱烈的悲痛的自我改善,內生活革命的誠意之火燃著呢。這樣的人無論世間上怎樣鄙薄他,怎樣罵他,他於世間上物質的東西便什麽也不能得到,我覺得他反而能夠在真實的內充了的生活中生活呢。哥哥,我們以往的事情全沒有回憶的必要,我們隻消堅信著無論若何的罪惡依今後的生活如何全盤都可以消滅,我們努力做去罷。哥哥,哥哥,請你什麽都不要記著,把什麽都忘了。我們從此隻為新的生活努力罷!——寫得雜亂無章,連自己也莫名其妙了。好,請再不要想那過去了的事情。我現在懷抱著一個信念:便是自己要能夠全盤把自己拋去、去愛別的什麽對象,然後才能得到滿足,才能得到安慰。因為要能夠愛人,然後才能被人……啊,以下不好寫出了呢……


    c牧師的住址已經遷移了,請你對於什麽人都不要寫信去。


    這封信怕很難讀罷?請你恕我。


    哥哥,你前回的信,覺得寫得很出乎意外呢。我幾時說過你是無慈悲的人,說過你是殘酷的人呢?我自己覺得連想也沒有這樣想過呢。你為什麽那樣多疑呢?請你恕我罷,或者是在那古的時候我寫給c牧師的信上寫過那樣的話,但是那樣的事情你要永久懷在心裏嗎,我也並不是認真在那裏想的,不過我的心中你也請為設想呢。我是女子,是一個可憐的女子,是一個無力的女子,什麽事情都是正直的,單純的,對於世相是全不知道的女子,什麽事情都不懷疑,都認真地相信著,都認真地實踐著。就是愛人的時候我也是這樣。但是假如自己的真實的愛忽然被不真實的態度欺負了的時候,我一理會了,我是再沒有比這更生氣的。我在朋友之間時常招這樣的失敗,我是對於無論什麽事情再沒有比不認真的心腸更生厭恨的呢。哥哥,假如有一個可憐的女性傾獻她的全身心去愛一位男子,而她才被這位男子……啊,哥哥,我以下寫不出來。愛人愈見愛的時候,嫉妒心是愈見深的,我把你寫得那樣壞的時候的心境大約正是這樣的時候罷?哥哥,我那時對於你懷著一種燃燒著的熱愛,同時又懷著強烈的強烈的嫉妒與憎恨之心。這樣的矛盾的心境,這樣的連我自己也不知覺的一種複雜的念頭,使我寫出了那樣的一封信。已經到了現在,請你不要再把那樣的事情提起,請容恕我,請你忘記了罷!好,不再寫了,想寫的還很多很多很多很多,但是留在下次罷。前一禮拜太忙了,什麽也不能寫,我談了白話呢,今天已經是禮拜日了,信還沒有寄出。請你請你請你千萬不要罣慮,認真地用功。神是會容恕一切的,神會鑒取我們燃燒著一樣的誠意的,哥哥,但是我無論怎麽作想總覺得寂寞,寂寞,我望來年的夏天早點來早點來早點來呢!


    獻給我可戀的可戀的哥哥。


    24日正午


    哥哥,你千切不要寄錢來,我是不要的,請你千切不要為我擔心;不消說我是沒有錢的人,但是我也沒有用錢的地方,就算有也沒有使你負責的理由,那是太為利己的,殘酷的了。那樣的事情我不能做。請你請你千切不要替我擔心。假如能夠借到時,你在給c君送醫藥時當去了的毛毯,請你把它贖取出來罷,我特別地請求你。現在雖然沒有什麽用處,但是以後是定然定然有用處的,請你務必把它贖取出來,那樣的毛毯在我是最喜歡的。


    第十一信 九月二十六日


    我所戀慕的戀慕的哥哥:


    昨天接到你的信真是歡喜,昨夜從遞信省把倦了的身子駝回來,哥哥的信是已經到了。每回都是這樣親切的,我真真謝你。每天每天我都在思念你,我不知道你的現狀是怎麽樣,我怕你定然沒有用功,我真是擔心得什麽似的。我把你的信在薄暗的室中的一隅反反覆覆地看了好幾次,你隻是形式的在上學校,一點也沒有用功,這是顯而易見的。我真真是悲哀喲。我願你,我願你把什麽都忘記了去,一心一意地讀書罷,什麽事情都是我的思慮不周到使你成了這個樣子,我真是對不住你。我請你寬恕我罷。在這個時候我前一封雜亂無章的信也定然寄到了,太亂雜得不成名器了,你寬恕我罷。我近來身子有點不好,加以又受了兩次注射(預防霍亂的),身子真不方便。我看不論有怎樣辛苦的事情再沒有比我們這樣的勞動者再悲慘的罷?哥哥,我一點也沒有氣你,你的為人我是什麽都知道的,所不十分知道的隻是你的過去。哥哥的長處和短處,我恐怕比哥哥自己所能知道的還要更加詳細些罷。你說的話我什麽也不介意(不消說隻要你談的是實心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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