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行,”項羽又搖起頭來。“我是曉得的,亭長,你一定是好人,但我有什麽麵目回到江東去呢?哦,是的,是的。”——他這時心機轉了一下,看到了伏在江邊不能起來的他的那位部下。他指著他說:“那是鍾離昧啦,他腰上受了傷,不能動了。亭長,就請你把他打救了去啦。”


    有兩個部下走去把鍾離昧攙扶了起來,替他把鐵盔解了,一臉都呈著土色。他是在東城落了馬,把腰部跌傷了的,因為這兩天沒有得到靜養,痛得來已經不能行動了。


    ——“還有我這匹烏騅馬啦,”項羽接著又指著他的那匹青白色的馬說,“這馬我騎了五年,我很愛它,它也很愛我,我不忍殺它,這也讓亭長把它打救了吧。”


    鍾離昧鼓著他的餘勇,表示他不願意和烏騅馬一道生,他願意和楚霸王一道死。但是楚霸王叫他的部下強製著把他扶上了船,再把他的武器也送上去了。接著,自己去把放在馬鞍上的盔和盾取了下來,把馬拉到船邊。


    ——“亭長,”項羽叫著,“我把這匹馬送你,請你把鍾離昧和馬一同帶到江東去啦。”


    馬由旁人的幫助也拉上了船。鍾離昧坐在船尾,馬立在船腹。但船前船後還有點隙地可以容得一兩個人,一直沉默著的亭長對於項羽試了他最後的勸解:


    ——“大王,我看你的仁心是很可動人的。但我覺得你不好在那種感傷的陶醉裏沉湎。古話說得好,‘天道遠,人道邇’,我們應該先盡人事,然後再聽天命吧。隻要你把你目前的這種仁心,能夠推廣出去,真真正正把天下的人打救起來,真真正正把還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天下的老百姓放在你的念頭上,以你的雄才大略專於用來救世濟人,我看不要說天,什麽人都是會幫著你的,江東的父老也一定會幫助你的。現在還不遲啦。……”


    在這時候從西北角上又隱隱騰出了一片聲息,和剛才項羽的一群人馬所激起來的聲音相仿佛。項羽的眼仁又對了一下,其他的二十五個人也緊張了起來。連坐在船尾上的鍾離昧都想要掙起身,然而卻掙立不起。


    ——“大王,”亭長叫著,“不要再狐疑,你趕快上船!趕快上船!”


    項羽沒有作聲。他的左手把盾牌拿著了。其他二十五名的壯士就象受了命令的一樣,也一同拿起了盾牌。


    聲息愈見逼近了,聽得出是一大群人馬的馬蹄聲,比前次的愈見高,愈見大,愈見雜亂。由那聲息聽來是有幾百人的光景。


    項羽的兩個眼仁愈見對緊了,把劍拔出了鞘來,向空中舉起。二十五名的壯士也不期而同地把劍拔出了鞘來向空中舉起。二十六道和四圍的冰雪爭著寒意的劍光,在朝陽中文織著了無數的虹彩。


    人馬的聲音終和潮頭一樣湧進視野裏來了。


    二十六個人吶喊了一聲,也和潮頭一樣,迎接著湧上了前去。


    兩個猛烈的大浪接了頭,迸出了猛烈的浪花。


    亭長這時候把船離開了岸,隔得一箭遠的光景,又停著了。他爬在烏騅馬的背上去觀起戰來,對著坐在船尾上焦急著的鍾離昧似報告非報告地傳達著他的所見。


    ——“……就給衝進了羊牢的一群猛虎一樣啦。哦,隻見人在倒,馬在倒,敵人潰亂了,就象一群朝王的蜂子啦。”


    ——“項王呢?項王呢?”鍾離昧焦急著問。


    ——“看不清楚啦。……這馬有點羅唕,船又不緊。……哦,還在,還在。他最厲害。他是沒有戴將軍盔的。……”


    ——“哦,那不危險!”


    ——“真不愧是身經百戰,力能拔山的大王。……二十五個都不弱。……哦,真巧妙,真靈敏,真神速嗬,二十六個人就象有二十六雙手足的一個人啦。不是人的力量,不是人的力量。……哦,隻見人在飛!那是怎的啦?……”


    ——“項王呢?項王呢?項王沒受傷嗎?……”


    ——“……哦哈,他把盾牌也拋棄了,抓著敵人在當盾牌。隻見人在飛,人在飛,真象肉彈子啦。他把手裏抓著的人象彈子一樣亂擲!真不是人所能辦到的,真不是人所能辦到的。……敵人都閃開了,沒人敢應戰,把他們重重圍困了起來。遍地都是死傷啦。……哦哈,黑盔甲倒了一個,又倒了一個!……”


    ——“項王呢?項王呢?”


    ——“他沒有倒。但他的頭受了傷,滿臉都是血,他還是提著人在擲。……哦,拋起馬來了!他把劍都丟掉了,一雙手提起馬在擲啦。……他們隻剩下幾個人了。哦哈,黑盔甲絆倒了幾個!……地下的傷者在斫他們,斫他們的腳。他們在地上相斫啦。……哦哈,又倒了幾個!”


    ——“項王呢?項王呢?”


    ——“隻剩下他一個人了!他還在提著他周圍的死人死馬亂擲,一片都是死傷啦。……敵人圍著他就象在看戲法一樣,誰都不敢動。他一臉都是血,一臉都是血。……他不再擲了。他的身邊就隻有幾個黑盔甲的屍首僵伏著,一個敵人的屍首也沒有。他現在拾起了一把劍來了。……哦,你注意聽,他好象在說話,他指著一個敵人好象在說話。……”


    項羽激戰了一刻鍾的光景,部下的二十五個人都已經戰死了,他自己的頭上和腳下也受了不少的重傷。他自己很明白,他的短而粗的生涯也快要了結了。他在那時候,看見了在敵人中的一位和他一樣魁梧的綠盔綠甲的人。他指著他叫著,敵人此刻都肅靜了起來。


    ——“……呂馬童,你不是呂馬童嗎?我認得你。你穿戴的盔甲是我送你的,是我從前穿戴過的東西。你是我的老朋友,我現在再送你一點最後的禮物罷。我聽說劉邦懸著千金的賞格,購我的頭首,得到我的首級的還可以封萬戶侯。你從前對於我是有過好處的,我現在就把我這個首級送給你罷。……”


    這一片宏大的聲音,幾乎是一字一頓吐出的,連船上的人也聽得清楚。鍾離昧早已經硬著頸子在吞眼淚,亭長依然還在馬上看。


    ——“嗬哈,”亭長最後叫著,“項王刎了喉,在一群黑盔甲的屍首裏麵,倒了。”


    亭長的臉上也懸著了愴的眼淚,他不忍再看了,從馬上下來,把船起了碇,向江心搖去。


    岸上的漢兵們看見項王死了,都爭先恐後地去搶項王的頭首。他們自相踐踏地又踏死了幾十個人。最後是把二十六架黑盔甲的屍首分得五零四碎。搶著了一片肢體的就象搶得了一片殘骨的餓狗一樣,各自回頭跑;想去爭奪那一片肢體的人便簇擁著一團跑去。轉瞬之間幾百人分成了幾十個小團,通同跑幹淨了。


    岸上的泥雪中狼籍著一片的劍和戟,人和馬的死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郭沫若小說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郭沫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郭沫若並收藏郭沫若小說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