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他夫人在生的時候,他待她真是太淡漠了,他總以為是受了她的拖累。因為有了她,所以不得不過些不潔的生活;因為有了她,才去做了一場小官;因為有了她,才教了幾個無聊的弟子。但是,如今呢?他隻對著孤影嚼麻屑了。


    ——“啊啊,我是饑渴著人的鮮味,我是饑渴著人的鮮味呀!”


    他一連叫了幾聲,把釣緡投在河中,跑去抱起那個髑髏,熱烈烈地接了好幾個吻。


    ——“啊啊,我是饑渴著人的鮮味,我是饑渴著人的鮮味呀!”


    下


    莊周雖然窮,但是他的名聲卻是不小。


    他從前到過楚國,楚國的國王要叫他做宰相,他謝絕了。他便回到宋國來,宋國的國王也聘請過他,他也謝絕了。他是太看穿了,他說他不願意做別人的犧牲,他願意拖著尾巴在泥塗中做隻小烏龜。


    他從前辭謝楚國的聘請的時候,和他的夫人也嚷鬧過幾回,但是他終竟任了他的一性,他把宰相的位置也辭掉了。


    誰能辭掉宰相,他的身價自然是在相位之上;所以莊周雖然窮,隻怕他是不想入世,他假如一想入世,無論他走到哪一國,哪一國的相位是並不稀罕他的。——這是當時的人對於莊周的一般的評判。


    ——“啊啊,我是饑渴著人的鮮味,我是饑渴著人的鮮味呀!”


    他在河邊上想起了他的夫人,他在髑髏中幻見了他夫人的麵孔,但當他一回想起他夫人死時,他想起那時唯一的一個弔孝者來了。


    ——“茫茫天地中隻剩下我一個孤另的人,惠施喲!你是我唯一的知己!”


    他一想起他的惠施,便一連想起了從前和他兩人的許多逸事。


    “從前在濠樑上和他兩個遊玩的時候,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了!水裏麵的修魚遊得真是快活,濠水是那麽清潔的,我們兩人的影子,啊,那印在濠水裏麵的我們兩人的影子,那是永遠留在我的心裏!


    “那回我女人死的時候,隻有他一個人來弔孝。啊,那時候我真是狂妄呀!我才在箕踞鼓盆,還在唱歌!他教訓我的話,句句都是腳踏實地,我現在也還記得清楚。他和我不同的地方,便是他事事都腳踏實地,而我隻是在無何有鄉中盤旋。我隻是在自己的腦袋子中打圈子,宇宙中的事物我知道了些什麽?啊啊,我是什麽也不曾知道!


    “惠施呀!你是我唯一的知己!從前我到楚國的時候,我看見有位郢人泥壁,泥水滴汙了他的鼻端,如象蒼蠅子的翅膀一般菲薄。他請來那高明的匠石,用起斧頭如象使風一樣,把他鼻上的泥翳斫了。啊,我的靈魂全蒙在一層如象蒼蠅翅膀般菲薄的泥翳裏,能夠抓得到我的癢處的,四海雖大,隻有你惠施一人。惠施呀!你是我唯一的知己,我望你也如象匠石一樣,把我全靈魂上的泥翳斫掉了罷!……”


    他一想起他的惠施,恨不得立刻就飛去和他見麵。但是,此刻的惠施呢?他在做梁國的宰相。梁國和宋國還有好幾天的路程。莊周不再回他的陋巷去了,他賴著兩袖子的幹糧,提起那個髑髏,便一個人飄飄然往大梁走去。


    ——“一位提著一個髑髏的瘋子!”


    ——“一位不吃麵包,隻嚼麻屑的騙子!”


    莊周走一路,便引起一路驚怪的風聲。有些人揶揄他,但他隻覺得無知的人終是可愛。人問他是誰,他也不隱蔽他的名姓,因為他是素來不做這樣匿名的勾當的。人問他要到什麽地方去,他便說要到大梁去,去見梁國的宰相惠施。


    不知道莊周名聲的人,隻當他在說瘋話。知道莊周名聲的人,隻當他是誑人的騙子。堂堂乎天下的大人物莊周,連宰相也不肯做的人,豈肯做這些欺人惑俗的行徑嗎?他這個浪遊的乞丐到底想討些什麽?想討人的極端的厭惡罷了!假人!假人!別有所求的騙子!


    風聲愈張愈大,人還沒有走到大梁,風聲早走到惠施的耳朵裏了。


    “哼,奇怪,老莊這一來,是想奪我的宰相了!管他是真是假,總要先事提防。”


    梁國的宰相惠施一聽了莊周來的風聲,在他心裏便這麽打算了一下。凡事是要先發製人,要乘著他未見國王之前,先下他一個妖言惑眾的罪名,捉拿這個莊騙子。


    可憐饑渴著友情,饑渴著人的滋味的莊周,他一麵嚼麻屑,一麵走長路,人還沒有走到大梁,惠施早搜拿了他三天三夜了。他才抵大梁城,便被人逮捕著,把他送到惠施的麵前。


    莊周一見惠施,便說不出來的歡喜,正想走去訴說年來的契闊,訴說心境的變遷。但是惠施向著他,才厲聲一番地罵道:


    ——“老莊呀!你真是太醜!你要來奪我的宰相,你正大光明地來就是了,何必要做出那種妖異惑俗的行徑!”


    ——“啊,惠施!你這說的話,才是‘孤駒未嚐有母’啦!”


    ——“你別要盡那樣假裝瘋蒙!國法是國法,友情是友情。我已經捉拿了你三天三夜了!”


    ——“唉!”莊周到此才長嘆了一聲,他接著說道:“惠施!我實在是自己欺誑了我自己。你聽我向你說一段趣話罷。南方有一種奇鳥名叫‘鶴雛’,它吃的是竹實,飲的是清泉,宿的是梧桐古樹。它有一次從南海飛到北海,它是想著北海的冰天雪地何等清潔的。它在路上遇著一隻含著死老鼠的鴟鴞,它因為都是同類便招呼了鴟鴞一下。鴟鴞鼓著兩個鵝蛋大的眼睛,抬起頭向上怒吼:‘哼,你是要來奪我的死老鼠啦!’——啊,朋友,你知道這死老鼠是什麽?”


    惠施被莊周搶白了一場,麵上雖是發燒,但他也不能把莊周怎麽樣。因為那時的王侯將相都是以虛禮賢士為風氣的,這次惠施的侮辱莊周,隻是提防他來奪他的相位,本也不想就要怎麽他的。如今宰相的位置是安然無恙,賢士卻不可不虛禮的了,他便立刻倒堆一臉的笑容來向莊周賠罪:


    ——“朋友,我們打是心疼罵是愛呢,請你別誤會罷。”


    莊周默默不作一聲,隻是飄然走出大門。他舉起手中的髑髏向白雲流蕩著的青天擲去:


    ——“唉,人的滋味就是這麽樣!人的滋味就是這麽樣!”


    1923年6月22日


    柱下史入關


    盛夏的太陽照在沉雄的函穀關頭,屋脊上的鰲魚和關門洞口上的朝陽雙鳳都好象在喘息著的一樣。


    關外有幾株白楊,肥厚的大葉在空中翻作白的的光輝。無數的鳴蟬正在力竭聲嘶地苦叫。


    遍體如焚的大地之上,隻在這些白楊樹下殘留著一段陰影了。


    在一株樹蔭中仰臥著一位老人。他的上身赤裸,兩隻瘦削如柴的手叉在胸上。頭上的亂發和口邊的亂須表示他好久不曾梳理。假使沒有兩三蒼蠅,時時飛去攪擾他的顏麵,使他放在胸上的右手也時時舉去招展時,人會疑心是中暑而死的遊方乞丐。


    那和地麵貼近的兩耳,好象聽見了什麽聲音從地底傳來;他突然抬起了他的半身。他的枕頭是一部竹片訂成的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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