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兒在的時候,本來是說好了要送到保育院去的。現在儀兒是已經死了。我多謝保育院的厚意,答應我的儀兒入院。假如我要替他置備衣物怕至少要費五百塊錢吧。我就作為儀兒還在的一樣,把五百塊錢捐獻給保育院吧。


    六本文學書三百,小型《辭源》一部二百,捐獻保育院五百,這已經是一千塊了。但怎麽辦呢,今天掩埋儀兒的用費,向房東借了四百塊錢還沒有償還!


    一切都隻好拜託佟先生了。一千塊錢的處置隻好拜託他,四百塊錢的償還,也隻好拜託他了。


    我現在隻有拜託他,除此以外沒有更好的辦法。


    六


    他從睡椅上又撐起來了。走到書案旁邊,找到了一張舊的原稿紙。隻有插在銅套裏麵的一隻小楷雞狼毫保持得十分潤澤。筆蘸在墨盒裏了,一點一畫地寫出了秀麗的字與行。


    佟烽先生:


    我感激你。一千元,我就照你的意思領受了,可我要懇求你幾件事。


    一,我前年借了××大學圖書館六本書,不幸在城被炸,焚毀了。今受該館來函催繳(原函奉閱),無法繳還。我懇求你由這一千元內撥三百元寄去,以作賠償。


    二,未病前曾為兒童劇社講書,講錯了“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的“田田”兩個字。誤了小朋友們,至今耿耿在心。我懇求你撥二百元獻給該社,以作購置小型《辭源》之用。


    三,儀兒已於今午夭折,僅僅四年的生命便夭折了。生前承你關心,已約好送保育院,可不幸已經夭折了。我作為儀兒還是在生的一樣,懇求你撥五百元獻給保育院,並以報答保育院允我寄託儀兒的厚誼。


    四,儀兒死去,掩埋費用了四百元,係向房東告貸。我現在手中不名一錢,懇求你用你自己的錢為我償還,我是感德無量。


    以上種種請求,我相信你一定能夠原諒我,你也一定能夠答應我。


    祝你永遠康樂。


    逸鷗27日夜半。


    他把信寫好了,把錢和各種文件同裝進一個大信封裏,把信封麵也寫好了。


    封麵上寫著:“留呈 佟烽先生。”


    危險的想念不斷的在眼前閃電。他在信中雖然一字也沒有提到,可那想念就和他投射在蚊帳上的黑影一樣,是十分鮮明的。


    他是想踏進那未知的世界裏去,而且不僅是他一個人,還要連同著他的妻,他的還活著的一對兒女。


    麻繩誘惑著他,他又掉過頭去,但他的黑影使他吃了一驚。


    七


    ——“珍兒的爹,你睡了吧。”他的夫人從蚊帳中叫出,“你的病再鬧翻了,又怎麽辦呢?”


    他又想哭了,但眼睛卻很幹澀。


    把信來揣在褲包裏,率性把菜油燈吹熄了,退在睡椅上躺著。


    他是在等待,等待他的夫人睡熟,但他那疲倦不堪的身體卻沒有聽從他的意誌。


    月亮從後壁的頂窗上照進了房裏,斜射在衣帽架上,就給活物一樣,在慢慢地移動。


    逸鷗好一會都沒有動靜,等他的夫人下床來,替他把頭上掛著的小圓帳輕輕地放下來罩著的時候,他絲毫也沒有覺察。


    蟲子的聲音不斷地在四處叫。


    1941年7月29日


    波


    一


    1938年10月23日,武漢準備撤退前的第二天,有好幾艘疏散市民的輪船,都在這天的清早,先後離開了碼頭向上遊駛去。


    這一隻在平時充作輪渡使用的老船拖著滿身的難民和行李,喘息著在江麵上匍匐,匍匐,好半天了,但離武漢還不很遠。


    二


    盡管是怎樣的沒有秩序,船一離了岸,上船時那種不可名狀的騷亂鎮定了下來,人們在逼窄的隙地中找到了各自的定位。


    愛說話的人把話匣於打開了。


    本來是有相熟的同路人自不用說,便是陌生的人隻要座位鄰近便自然構成出一個個的社交環境。


    話題是複雜多樣的,抗戰建國的前途,武漢三鎮的命運,日寇的暴行,我軍的勇敢,國際的同情,乃至油鹽柴米,離合悲歡之類,就給水裏的波瀾一樣,這邊平了,那邊起來,一個接上一個,一個掩蓋一個,為那輪船底機音,那單調的獨唱,構成著一片複雜混茫的伴奏。


    談倦了,斜倚在行李上或靠著船壁上便打起盹來,談餓了,船上是沒有飲食的配備的,用意周到的人便把隨身帶著的幹糧和水瓶取出來吃喝。這些是間歇音符的一部分。輪船的機音始終沒有停止,其它的伴奏也始終沒有停止。


    時而有小兒的尖銳哭聲,這金屬性的洋噴吶,正從船尾甲板上的一角又高舉起來了。


    三


    一對年輕的夫婦,坐在後甲板的一隻角落上,那兒有一麵小方格形的木陣,要比甲板高過一尺光景。


    男的穿著一件日本式的學生裝,是鉗青嗶嘰的,連銅製的鈕扣都還沒有換掉,一眼看去便可以知道是才從日本回來的留學生。年紀不過二十五六,身材細長而臉色蒼白。


    女的要年輕些,人也矮小,沒有化妝的素臉,小巧而帶著暮黃色,兩邊的頰上隱隱呈著褐色的暈斑。剪得短短的頭髮,高齊領緣,也毫未加以修飾。


    兩人都很寡默而帶著焦躁,和年齡不相應地。


    女的抱著一個六八個月的男孩,有一個營養不良的小猴兒一樣的麵孔,時時發出神經性的哭聲。


    兩人太沒經驗了,也怕因為走得太倉猝吧,幹糧和飲料絲毫也沒有帶。船已經走了大半天,兩人都在為著饑渴而煎熬著。


    更加不好的是嬰兒要吃奶。


    本是不足的母奶,因為饑渴,又加上心焦,很快地便被吸空了。一對橡皮嘴子一般的奶頭,換來換去地把給嬰兒咂,自無補於刻刻增進著的嬰兒的飢餓。


    嬰兒不斷地號哭。


    年輕的父母隻好換來換去地抱,抱也無濟於事。哭得令人不耐煩了,便開始在心裏互相埋怨,繼而竟發出了聲來,帶著北邊的口音。


    ——“早知道這樣,留在漢口好了,反正是該餓死的!”男的埋怨著,這時候哭著的孩子是在他的手裏。


    女的埋著頭沒有理會。


    ——“明知道船上是不會開火的,幹糧一點也沒有帶。買得聽罐頭牛奶也好啦。”男的在自言自語中,多少還含得有一些商量的口氣。


    ——“你真有先見之明!”女的抬起了頭來,憤憤地抗議著,又把哭著的孩子奪過手去,一麵把奶頭塞進他的嘴裏,一麵又繼續著說:“你這小東西,你把我磨死就算事。”


    ——“誰個要磨死你啦!”男的也憤然起來了。


    ——“你天天在外邊跑,怎麽不買一點呢?”


    ——“錢是在你手裏的,你要惜著用啦!”


    ——“不知道你究竟有多少錢喲!”


    男的經這一反詰也就忍耐著沉默了。


    ——“我們那一千塊錢呢?”停一下他故意用日本話來說了這一句。


    ——“縫在孩子的這鬥篷裏麵了。”她很勉強的也用日本話來回答,並指著孩子身上穿的一件紅色的小棉鬥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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