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受了那三聲敬禮以後,好容易把那星散了的隊伍督率著通過了那段危險的地帶,城上也再沒有動靜了。


    ——“這回也是三炮,”在走到了對邊有掩護處的時候我對公冕說,“我想怕是那段城牆上剛好安置了三尊大炮,一齊打了之後,要裝彈,要瞄準,所以便再沒有下文。你看是怎樣?”


    ——“大約是,”公冕答應著,他接著又讚嘆著說:“敵人還不錯,城內在巷戰,公然還有這樣的鎮靜。”


    ——“怕靠不住罷?你相信城一定是攻破了嗎?”


    ——“是老總親自對我講的啦。”


    從前線上也有些零星的隊伍回來,我們問他們,他們也說不準確。從洪山方麵逃難下來的人是絡繹不絕的。


    我對於破城的消息終不免懷疑了起來,決定把部員們暫時停寄著不動,由我和公冕及其他自告奮勇的三五個人往前線上去探視。


    走到離洪山不遠的地方,從對麵有一架扛架抬來,後麵有一位提著駁殼槍的護兵跟著。看那情形自然是受了傷的官長。


    我們和扛架愈見接近了,架上的人是用一件黃色的雨衣把麵孔和上身罩著的,兩隻腳露在外邊,在黃色的馬褲上裹著黑色的皮裹腿。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扛架上,心裏在想著那受傷的人不知道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是哪一軍的軍官。


    當那扛架和我們擦身過的時候,那後麵跟著的護兵突然向我屹立著,舉手敬禮。


    ——“報告!”他叫著。


    我注意看去,才知道他就是擇生的護兵楊生,整夜在前線上的勞瘁使他的麵孔黑得來幾乎不能認識了。


    ——“主任……”


    ——“主任怎樣?受了傷嗎?”


    ——“無係,係是……”


    沒有等他的話說完,由那扛架上的服裝立地喚起了我的記憶和判斷,我已經知道那扛架上的人是誰了,我連忙跑到扛架旁邊,把那蓋著麵孔的雨衣揭開了來,現出了紀德甫的麵孔。兩隻眼睛睜著,定著,失掉了光彩。黃色的麵皮失掉了彈性,就象青銅鑄就的一樣,口是隙著的。這在我們學過醫,看慣了死屍的人,一眼便可以知道他是已經死了。灼熱的眼淚頓時在我眼眶裏鼓盪了起來。


    ——“主任有信,”楊生從他的懷中搜出了一張紙片來給我,是從抄本上撕下來的一頁。


    ××同誌!


    攻城計劃又遭失敗,敵人仍頑強抵抗,我軍死傷甚眾。


    德甫同誌於今晨正六時陣亡於賓陽門外長春觀內,至可傷悼。後事望兄從厚料理。


    yenda den 七時十分於長春觀。


    擇生的署名慣愛把自己的名姓用羅馬字寫成“演達·鄧”的,他這幾行誠懇的手書使在場的人象著了電一樣,不期然地對著德甫的屍首把頭低下去,沉默了一會。


    攻進了城的消息不用說完全是謠傳了。發生這種謠傳的動機或許是有意識的,因為先攻進城的部隊在論功行賞上是要掌握武昌以及湖北全省的統治權的。這兒充分地有容納一種小小的陰謀的餘地。


    大家沉默了一會之後,又擁護著德甫的屍首回到部員們停寄著的村落上去。這回把旗幟收卷了起來,在通過那段危險地帶時,用了散兵線零零碎碎地過去,城上的大炮是沉默著了。


    在走回文科大學的途中,我始終跟著德甫的屍首,楊生也始終跟著我。我從他那很難懂的廣東話中,不完不全地算把那夜襲的情形得到了一個大概。


    敢死隊在快要走到城下的時候,敵人卻早有了準備。賓陽門附近的城牆上敵人點起了一帶的火把,把城牆上下照得通明。槍炮不息地亂射起來,所有夜裏的槍炮聲大部分都是敵人的。但是我們的隊伍也有一部分衝到了城邊,更有少數的人爬上了城,但都被敵人劇下了城來。敵人的手榴彈機關槍打到天快亮都沒有停止過。


    鄧主任騎的一匹馬也被打死了。他們在前線上督戰,馬突然倒了,是一個子彈打中了馬的頭腦。那子彈從鄧主任的左脅下穿過,把軍服的左袖打穿了一個洞,但幸好沒有受傷。


    在天快亮的時候,他們上了長春觀,那兒的地麵高,和城牆的一角幾乎在一個水平上,相隔也隻有二三十丈遠。他們躲在土牆背後,時而用駁殼槍和城牆上的敵人對打。把頭伸出去,向城牆上打一槍又趕快縮下牆來,敵人也曉得這邊有人埋伏著,便時時用機關槍來掃射,子彈打在長春觀的瓦上真箇就和下雨一樣。就在六點鍾的時候,紀德甫又把頭伸出牆去探望,正回過頭來向坐在牆腳下的鄧主任和俄顧問報告的時候,隨著一聲槍聲他便向牆下倒去,鄧主任和俄顧問趕快把他扶著。他們把他移在草地上睡下,問他怎樣,他說:“我無係要緊,你們當心。”聲音很微弱的,但就說了那一句活,便沒有聲息了。


    楊生說著,在他的聲音中含著哭的意思,特別是臨終的那兩句話,他是反覆說了幾遍的。


    ——“我無係要緊,你們當心。”


    德甫的屍首抬回了文科大學,停放在臨著南操場上的一間樓上的講堂裏。我一方麵叫人去替他採辦衣衾棺木,一方麵得著幾位部員的幫助把他身上的軍服解開了來檢驗了他的傷痕。


    槍彈是打中了後頭部,但一個子彈卻打穿了三處。從後頭骨左側打進,從後頸窩下穿出,又從右肩頭打進胸部,由肩胛骨右下隅穿出,最後又打穿了右側大腿的右側的皮部,子彈的餘勢才盡了,融成了三個顆粒,籠在了馬褲裏麵。


    接著又檢驗了他隨身所有的物品,除掉所穿的衣類之外,手上有一架表,衣袋裏有一個錢包。錢包是皮製的,是俄國製品,很舊。錢包裏麵所有的是——兩張當票和兩個銅板。這便是他所有的一切。當票是廣東的當鋪所開的,字很奇怪,不知道所當的是什麽。但就情理推察,總不外是被服和書籍之類,因為要向前方出發,那些東西是不能夠隨身帶走的。


    德甫就在那天下午裝進了棺材,暫時停寄在學校後庭的一個小小的格納庫裏。第二天清早全體部員在格納庫前為他致祭,隨著由幾個同誌把他送到鄰近去殯葬的時候,他的棺材中已經有腐臭散出了。我因為工作忙,沒有去送他,不知道他的殯地是在哪兒。但在殯殮了他的那天夜裏,睡在那文科大學頂後一排的樓上的一間寢室中,做了幾首哀悼他的詩:


    一棺蓋定壯圖空,身後蕭條兩板銅。


    沉毅如君偏不祿,人間何處吊英雄?


    回思夜襲臨歧語:不破堅城矢不歸!


    今日成屍橫馬革,難禁熱淚滴君衣。


    患難相隨自汩羅,陣中風露飽經過。


    人生自古誰無死,死到如君總不磨。


    一彈穿頭復貫胸,成仁心事底從容。


    賓陽門外長春觀,留待千秋史管彤。


    雙簧


    這是1926年的雙十節,北伐軍攻破了武昌城時的一段插話——


    北伐軍在圍城四十天之後攻破了武昌,生擒了劉玉春陳嘉謨,又恰逢著國慶紀念日,漢口民眾的熱狂真是到了一百度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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