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著燈走到了校門口,在那兒恰巧遇著一群軍事上的重要人物走來,都是要上陣去督隊的。在最前頭走著是陳銘樞和張發奎,還挾著幾位俄顧問,彼此都匆匆忙忙地擦身過了沒打招呼。在那一群人的最後有一位年輕的軍官,臉色很白,身材長而細,驟看好象是政治工作人員,但我不認識他。他突然把我指著。


    ——“餵!你這個傢夥!”是廣東人的聲音,“你點起那麽多燈,真好玩啦!”


    正在那時候在督著結紮梯子的鄧擇生走了來,要跟著那群軍官們進裏麵去。那位罵我的年輕軍官沒待我回答,又急忙和擇生打話。


    ——“餵!鄧大主任,這位一定是你政治部的尊駕啦!”


    ——“怎麽樣?”擇生說。


    ——“毫沒軍事上的常識!在敵人麵前點這麽多燈,好做炮靶子嗎?你看,他還不肯吹熄啦。”


    ——“你莫那樣神經過敏,”擇生回答他,“一座大學堂在後背擋著,敵人怕會有千裏眼?現在不點燈,沒綁好的梯子怎麽辦?”


    ——“好了,和你講是講不清的,我現在很忙。”軍官說著便匆忙地向走上前頭去的人趕去了。


    ——“那是誰?”我問擇生。


    ——“是黃琪翔,你不知道他嗎?”擇生也匆忙地趕進去了。


    我把燈分布開來,督著把梯子綁完好了的時候,隊伍已經開了出來,仍然和前次一樣,八個人扛一架梯子,八個人做護衛,兩組人在途中是要交代的。把梯子扛好的便一隊二隊地向那漆黑的和死境相隔不遠的夜空中消隱下去。


    督隊的軍事上的長官們最後又湧了出來,其中有擇生和政治部的顧問鐵羅尼,翻譯紀德甫。本是軍人出身的擇生,凡遇戰鬥總是要上前線的。鐵羅尼也是騎兵將校出身,和擇生是形影不相離的人。翻譯的紀德甫本來沒有去的必要,因為他們兩人可以用德語會話,但他和前次一樣沒有迴避了自己的任務。德甫是很沉默的一個人,故鄉是在山東,自從由廣東出發,尤其是由長沙出發以來的幾天中,我們雖然時常在一道,很少有談話的機會。他的身材高長,瘦削,背略略有點弓,麵孔也瘦削,帶著黃色。年紀隻有二十五六的光景,但和年紀不相稱地大有蕭索老成的氣象。不過你假如肯留意看他,在他那雙黑曜曜的眼睛裏,是有青春和熱情留寓著的。


    擇生和我拉了手,鐵羅尼也和我拉了手,他們不期然地都用德國話來說:


    “wiedersehem,morgen in wu插n wiedershen!”1


    1作者原註:“再見,明天在武昌城內再見!”


    紀德甫最後也來和我拉手,素來寡默而蕭索的他卻異常的高興,他說,“這一次再不成功,我是不回來見你們的。”


    ——“好的,不用你回來,我們會跟上來的。”他說得很爽快。我也很爽快地回答了他。


    他們和幾位背著駁殼槍的護兵也走了,走不上十幾步遠,除掉有些步伐聲之外,通和黑夜融成了一片。


    敢死隊出發後沒上兩個鍾頭的光景,炮火的聲音猛烈地起來了。就那樣終夜不斷地繼續著,直到炔要天亮的時候,槍炮聲才漸漸地竭了下來。不知道是從什麽地方傳來的消息,說是武昌城已經攻破了,正在城裏巷戰。但攻進去的城門,其說卻紛紛不一,有的說是賓陽門,有的說是通湘門,有的說是武勝門,先攻去的軍隊也有的說是第八軍,有的說是第一軍,有的說是第四軍。政治部的電話和前方失掉了聯絡,幾次打電話上前線去都打不通,從前線上也沒有電話回來。我叫宣傳大隊長的胡公冕到總司令部去探問了兩次。第一次他回來的報告是見著了參謀長白崇禧,說是有攻進了城的消息,據說是第八軍,但還沒有得到前方的確報。第二次是見著了總司令,也說有攻進了城的消息,攻進城的是第一軍。總司令正在向前方打電話探問實情。


    得到了第二次的報告時已經是清早了,槍炮的聲音早是停止了,我便決心把政治部的先遣隊全部開發向前線,好趕進武昌城去作必要的政治工作。部員們在南操場整隊的時候,我自己又向紮在正館樓上的總司令部跑去,想探問最後的虛實。剛才跑到樓梯腳下,遇著已經任命為湖北財政廳長的陳公博由樓上下來,我問他情形是怎樣,他說,消息是的確的,他也要立刻進城去了。


    我便立地又折回南操場,把已經整列好了的部員們督率著開。


    胡公冕騎著他的一匹矮小的青馬走在最前頭,領率著宣傳大隊。其次是政治部的工作人員,我和幾位重要的負責人在最後走著。走出文科大學的校門時大家都很有點威風,特別是騎在馬上的胡大隊長就儼然象一位凱旋將軍一樣。


    路上有不斷的逃難的人挑著家什行李的,由城坊跑來,我們便開始了我們的宣傳工作。“城已經攻破了,不要逃難了,我們現在正是要進城的。”有些聽了我們的話,很高興地挑著擔子便回頭走,但有些也有點狐疑,或把擔子放下,或駐一下腳又各自挑往前去了。


    我們走到了那快宴分路的三岔口上來,那兒有三條路好走,端直走去是通通湘門,左走是通保安門,右走是向洪山,通賓陽門。在那兒又遇著了陳公博,他騎在一匹棗驪馬上正在躊躕,因為端直的那條路上是很慘澹的,不見一個人影。他是朝左手走去了,我們卻和他反對地向通賓陽門的洪山方麵走去。因為早就決定下了的。進城後總政治部的駐紮處是和賓陽門相近的舊省議會。


    朝右走去,走不好遠便要通過一段全無掩護的地麵。公冕的那匹青馬本來是毫沒經過訓練的駑馬,但它的神經卻是比人還要銳敏,從有掩護的小徑上一要走進那段空曠的地麵時,它立刻便羅唕了起來。無論怎樣鞭打它,它都不肯前進,結局是人立了起來。弄得沒法,公冕也隻得跳下馬來。那走在最前頭的馬被拉在最後頭來了。


    天氣是很晴朗的,自從初到武昌城下的八月三十一號的晚上下過一次暴雨,以後接連都是晴天,土麵幹燥得和沙漠相仿佛。地裏種的蕃薯,因為經過這幾天來的隊伍的踐踏,已經殘敗得不堪,在正中處形成了一條小道,踏上那地麵便可以看見武昌城,在白茫茫的朝陽中橫亙著。地上有幾乘單獨的梯子,自然是因為沒綁好,由昨夜的敢死隊們所遺棄了的。這段路,我同公冕在前兩天往前線上去視察的時候是走過的,去時因為隻有三個人,不曾遇著什麽,回來的時候適逢有一隊伕子送中飯到前線,走到那正中處,敵人從城牆上放了三次大炮來,最後的一次打開了花,打傷了一名伕子,把我們帶去的一位宣傳員也打傷了。這回我們又走到這段路上來了。我們是堂堂地整著隊伍走的,宣傳大隊的旗子打在最前頭,政治部的兩麵大旗打在正中,這在武昌城上當然是很明晰地可以看出的。


    剛好走到正中處,突然轟窿地飛來了一聲大炮,從隊伍頭上打過,在離四五尺遠的地麵上起了一陣土煙。炮彈幸好沒有爆開,但是隊伍卻是爆開來了。膽怯的把手裏攜帶著的傳單和標語通同拋棄了,駭得四散。這四散卻又正散到好處,轟窿的又是一聲,這回的土煙正起在人四散開了的路上。這回也沒開花。但就應著這第二次的一聲,在地裏卻有一個人倒了。那是機要股的s,大約他平常是有肺病的,因為連吃兩驚,在地上打了一突坐,接著又吐了兩口血。在他還沒時間立起身來的時候,又是轟窿的一聲,這回打得更近,在不及小路的地裏起了土煙。但這一次也應該感謝那騙錢的帝國主義者,不知道哪一國把不中用的廢彈賣了給我們的軍閥的,依然沒有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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