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地又是一下鐵鞭。


    ——“鮑爾爵爺!我是曉得的,隻是請你可憐這個孩子罷!你老素來是愛惜他的。”


    ——“死了的狗誰還愛惜他,你還不給我滾罷?”


    撇地又是一鐵鞭。


    但是今天的克培在鐵鞭的鞭打之下,仍然斷斷續續地說:


    ——“這孩子……今天是死……是活,這是……說不定的……即使他就活起來……也是一個殘廢人……可憐他家裏還有兩位殘廢了的……老人。”


    管理人的鐵鞭打一下,克培的話打一頓。


    工人們看見他們的領袖在挨打,大家的憤怒愈見不可遏抑了。大家齊聲地高呼起來:


    ——“鮑爾爵爺!你是有錢的人,工廠的東家都是有錢的人,請你們撫恤一下這小孩子罷,他是為工廠犧牲了的,請你給他醫藥費,給他家裏養膳費!……”


    管理人聽了這一番話,愈見暴怒起來,這是自有工廠以來,從來沒有人敢於要求過的事體。他把他腰間的手槍取了出來,向著大家便要開槍:


    ——“你們這些膽大的忘八蛋!”


    但在他準備開槍的那一剎那,他的右手突然受了一下猛烈的打擊,就給鐵棒的打擊一樣。他的手槍被打掉了。隻見那位斷了手的少年,左手拿著他斷了的右手,如象負了傷的獅子一樣,拚死命地在向著管理人亂打。原來那少年在克培和管理人對話的時候,他的意識漸漸恢復了轉來;他看見管理人要開槍,他猛然跳了起來,拿著他的斷了的手來做武器,沉重地打在管理人的手臂上。


    ——“同誌們,打!打!打死這條沒有良心的走狗!”


    工廠裏一片都是打聲,一切的工友們都拿著身旁就近的器具,向管理人打來,有的拿鐵錘的,有的拿火鉤的,有的拿木棒的,甚至於有的拿掃帚的。


    管理人看見工人們已經暴動了起來,他知道大勢不敵,趕快混在人叢中偷跑了。


    工人們蜂擁著一團,打的聲音真是把工廠全體都震動了。但他們找不著管理人,工廠裏的一些資本家的走狗,早已駭得魂不附體,通同跑得一個幹幹淨淨了。


    工廠完全成了工人的天下。


    有些暴躁的工人便放出聲音大吼:


    ——“我們來搗毀機器罷!”


    ——“我們放火燒工廠罷!”


    ——“殺盡資本家!”


    ——“殺盡資本家的走狗!”


    一片喧嚷聲!一片無政府的狀態!


    這時候那小孛羅爬到一座很高的機器上麵,大聲叫道:


    ——“同誌們!同誌們!我們應該聽克培的指揮!我們應該聽我們的領導者克培的指揮!”


    少年的這幾聲狂叫集中了工人們的注意和同情,隻聽到一片的應聲:


    ——“是的!是的!我們應該聽克培的指揮!我們應該聽我們的領導者的指揮!……”


    在這時候他們尋找克培起來,但是,克培也不知道往哪兒去了。


    ——“克培!克培!——克培不見了!克培!——克培不見了!——搗毀機器喲!——放火燒工廠喲!……”


    又是一片雜亂的無政府的狀態。


    少年繼續著大聲的絕叫:


    ——“工廠是我們的!機器是我們的!我們是一切的創造者!我們是一切的主人!我們應該把工廠占領!我們要管理機器!我們不要搗毀我們自己的東西!……”


    但是他這一片絕叫,卻沒有多麽大的效力了。工人們失掉了他的領導者,已經暴躁了起來,搗毀機器的聲音已經四處開始了!


    這時候的工廠外部呢?武裝警察和兵士已經鐵桶一般地包圍了起來。原來那管理人一逃出了工廠,就用電話通知了那島上的政府,所以就派了武裝警察和兵士來彈壓。政府本來是有錢人的管家,一些警察和士兵便是他們平時豢養著的走狗。現在是該他們耀武揚威的時候了。


    廠內一片搗毀機器的聲音,廠外一片槍聲,徒手的工人終竟敵不過他們自己所造出來的武器,看看有不少的工人已經被槍彈打死了。工廠又失陷了。垂死的小孛羅和全部沒有打死的工人通同成了俘虜。


    三


    在這時候小孛羅的父親和母親正在家中等他回去。他平常回家是很早的,隻要工廠一放工,他便一直跑回家去,那是在一天之中他兩位老人最快活的時候。他們的兒子一天到晚在外替人做牛馬,隻有這時候才是自己的人。一天到晚睡著兩個殘廢人、比豬牢還要不如的家裏真真正正就給墳墓一樣,隻有到晚來才好象是人住的地方,才好象是經過了很長久的冬天,突然吹來了和暖的春風,並一同帶來了許多小鳥兒的歌聲和許多好看的花。尤其是在那瞎眼的老人。他自從把眼睛瞎了,他的世界是一個永遠不見天日的黑夜,但隻有這時候——就是每天每天他兒子回家的時候——他的心中才好象突然天亮了的一樣。他的手在他兒子頭上摸摸,或者他兒子摸摸他的手,那真是最快活的事情。他隻有在這時候才可以暫時忘記他自己的痛苦,隻有在這時候才可以暫時忘記他對於世間的一切的詛咒。


    但是今天呢?天都黑透了,他的兒子還不見回來。天雖然黑透了,這在瞎眼的人是不能夠明白的,那瞎子老人等他的兒子等不回來,隻以為天氣攪長了,他對著孩子的媽媽,也象他自己對著自己的一樣說道:


    ——“啊,這天氣真長呀!”


    他這麽嘆息著。他那半身不遂的老媽媽呢?她老早就看見天已經黑透了,還不見她的兒子回來,她很在擔心了。她聽見那瞎子老爹的話回答道:


    ——“哪裏喲,天已老早黑透了!”


    ——“啊,已經黑透了嗎?”那瞎子老爹說,“他怎麽還不見回來呢?”


    ——“我老早就在擔心了,”那老媽說了一句,又補足一句道:“怕是在做夜工罷?”


    ——“唉!唉!”那瞎子老爹這麽說了好幾聲。他又自言自語他說:“我們窮人真是可憐!一天到晚替人做牛馬,還是衣不能蔽體,飯不能充飢;到了晚來他們工廠裏還要逼著你做夜工。你我不就是夜工做多了做壞了的嗎?我成了這樣的瞎子,你呢,又成了那樣的廢人。我們這個可憐的兒子,可憐他將來也還是要同你我一樣。”


    說著那老人已經感覺著他那窪陷著的眼眶裏麵,湧出了滾熱的泉水出來。那殘廢的老媽媽也在哭了。


    ——“可不是嗎?”她說,“我有時候實在希望我的眼睛也同你的一樣。你沒有看見那孩子的麵孔喲。那真是比白菜的葉子還要慘白。頭髮呢,差不多兩個月不能剃一次,你不能同他剪,我也不能同他剪。衣裳呢,還是他十一二歲的時候穿的衣裳,他今天把你的舊衣裳穿了去了,又長又大,我看見真是流出了眼淚來。啊,你看不見的,真比我好得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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