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裏看不見!我心裏是很明白的啦!”那瞎子老人很不承認他自己的眼睛瞎。的確的,他雖然瞎了眼睛,但他沒有瞎了良心!他在他那寂寞的黑暗的世界裏麵,所看出來的道理有時比什麽哲學家、宗教家還要真切呢。你看那些哲學家、宗教家要想看出什麽道理的時候,不是要把眼睛閉著的嗎?他們就是要學這瞎子的聰明。但是他們的瞎眼是假的,所以他們看出來的道理也多半是假的。他們的道理隻是想怎樣去維護有錢人,怎樣去維護他們有錢人的世界,因為他們自己多半是有錢人,多半是有錢人的走狗啦。譬如他們說,世界是平等的,人類是平等的,——但是他們的世界是把貧窮人除外了的世界,他們的人類是把貧窮人除外了的人類。……你知道,貧窮人不是人,隻是牛馬啦!這些道理,在那瞎了眼睛的老人倒是看得很明白。他曉得他們完全是欺騙!


    那老人又接續著說:“你想瞎眼睛嗎,我倒有時候想率性死呢!死了也可以免得我們的兒子多受些贅累啦。”


    你看這是平等不平等呢?這種思想是不是有錢人的心裏可以想得出來的呢?他們盼不得多活一天,多享一天的幸福,自己老了,看看免不掉自然的死了,他們還要叫他們的科學家去發明些什麽返老還童的方法呢。哲學家說:生是可貴的,生是可貴的,你要摯愛著生,要使你的生有意義,有價值。宗教家說:自殺是罪惡,自殺是罪惡,你要體諒上天好生之德。這些話對於貧窮人的意義是:你要多活一點呀,多受我們一天的榨取呀!所以貧窮人的生對於有錢人倒真是有意義、有價值的。我們須要知道:一切的價值都是由貧窮人的身上出來,都是貧窮人的力量。假使貧窮人不做工,或者一切的人都不做工,你看世間上還有什麽有價值的東西?水可以養人,也要你去挑來。棉花可以暖人,也要你去栽種。沒有一種東西是不用人的勞力的,——不過這兒所說的人隻是貧窮人;有錢的人是從來不做工作的啦。他們還說什麽天,還說什麽上帝,這隻是有錢人的守護神,有錢人的看家狗,說更切實些就好象有人的田地裏麵的稻草人。他把地獄的刑罰來恫嚇你,使你不要去幹犯有錢人的財;他把天堂的快樂來誑惑你,使你安心做有錢人的牛馬。好,別人要打你的左頰,你把右頰也拿給他打;別人要剝你的外衣,你把襯衫也脫給他;資本家要叫你每天做十二點鍾的工,你率性給他做二十四點,你這樣就可以進天國,你的財產是積蓄在天國裏麵的。……嚇嚇,你看,他們這些沒有良心的話,能夠誑得到瞎子不?


    ——“啊!我們受的是怎樣的報應喲!”那半身不遂的老媽媽聽見那瞎子老爹說出想死的話,她愈見傷心起來,她哭得把喉嗓都梗著了,她說了這一句話,差不多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的。


    但是她這句話,卻把那瞎子老爹的一腔怒火激發起來了。這瞎子老爹也和那剛才說過的克培一樣,在他的勞苦的工人生活裏麵,鍛鍊出了一個比鐵還要堅實的道理出來。他曉得一切的資本家都是強盜;他們的財產,他們的錢,都是從貧苦人身上偷去的,都是貧苦人的血,貧苦人的力氣。什麽因果報應,天堂地獄的話,都是強盜們所用的武器。


    他發著氣說道:“報應!什麽報應呢?哪個忘八蛋敢來報應我們?”


    那老媽媽一時被他喝止著了。但是她心裏還是不悅服的。她年輕的時候也曾聽見那瞎子老爹說過,要把工人團結起來,反抗一切的資本家,要把世界造翻轉來。然而貧窮人永遠還是牛馬,有錢人永遠還是暴君。而他們自己呢?男的瞎了眼睛,女的得了癱症。因而她總覺得那瞎子老爹說的話是在做夢。她忍了一會,但她仍然不服氣地說道:


    ——“你雖然愛那樣說,但是有錢的人永遠有錢,沒錢的人永遠受罪。我看這些都還是天意,無論怎麽,人是不能挽回的。”


    ——“哼,天意!”那瞎子老爹愈見忍耐不住了。“天這樣東西假如是存在,這忘八蛋的腿子我老早給他打斷了!我們有什麽罪過應該要受這樣的苦楚?我們的罪過隻是沒有錢!我們的錢都是被強盜們刮去了。那些有錢的強盜!殺人不見血的強盜!他們偷了我們工人們製造出來的東西拿去做財產,他們還要把我們捆著。你曉得嗎?那些什麽天意,什麽報應,什麽安分守己的一切鬼話,都是他們所用的捆仙繩啦!強盜來偷我們,他索性先把我們捆綁了,免得我們還手,眼睜睜地看著他把我們偷得一個精光。你怕我們貧窮人永遠都是這樣沒出息的傻子嗎?我們要永遠受著捆綁,聽他們剝奪嗎?哼!這繩子已經朽了!隻要我們一掙紮便可以弄斷它,我們反抗強盜的時候快要來了!那時候上帝老官兒會拿來給我們做墊腳凳。我們的天國就建設在這地上了,那時候我們地上會出現奇蹟!我們瞎了的眼睛要睜開,癱了的身子會起床,瘸子會走路,斷了的手脖子會活起來啦。啊,啊!天國快到了!你們看罷!你們看罷!


    瞎子老爹坐在床頭,一麵說著,一麵把他的拳頭舉起來,向那黑暗的空中亂打。


    他覺得他的一片牢騷似乎把那老媽媽鎮服著了,其實她這時候並沒有聽他的話,她在注意著聽取另外一種聲音。


    四


    有些腳步聲音向他們的小屋子走來。


    ——“爹爹,你聽,是不是兒子回來了、那腳步的聲音!”癱了的媽媽睡在床上問。


    那瞎子老爹也好象傾聽了一下,但他連連說道:“不是,不是,那不是兒子的腳步聲!兒子快回家的時候,他的腳步是很快的,很重的。這腳步的聲音雖然很重,但是走得很慢的啦。”


    隔不一會果然有一農夫提著一個小小的燈籠,從他們的門前走過。


    ——“他怕不是在做夜工。”那老媽媽又說,“他從來沒有丟下過我們兩位老人去做夜工的。”息了一會,她又自言自語地說:“唉,該不是在工廠裏麵遇到什麽危險罷?啊,真使我擔心呀!”


    危險的觀念在這老媽媽的腦中,同時在那瞎眼老人的腦中,接接連連地就給電影一樣,表現了出來。


    他們想到那工廠裏麵的比電閃還要快的各種機器,各種車輪。假使人一不注意,一甩掛著了它們,那不是斷手摺臂,便是要使你身首異地的,他們的兒子怕是掛著了什麽車輪,受了傷,或者死了。他的鮮紅的血液怕正染遍了那機器,和暴雨一樣向四方飛濺。


    他們想到了霍亂症的患者。他們的兒子怕正在大吐大瀉,全身都已經成了枯柴一樣了。


    他們又想到那橫衝直撞的汽車。一位大資本家挾著他的嬌妻或者是妓女,坐了一輛很輝煌的汽車從街上飛也似的跑過,他們當然是去赴某處的宴會的了。他們的兒子在前麵走著,由於那汽車開得太快,躲避不及,便攔腰把他衝倒了。手腳軋斷了,血液迸射出來的光景;腦袋壓破了,腦漿四射的光景;肚腹壓破了,大小腸突出來了的光景,一一呈顯了出來。


    這些想像把那老媽媽的心髒幾乎要裂開的一樣。那瞎子老人呢?他心裏也是難過,不過不輕易說出口來。他反而這樣說,來安慰他的伴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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