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城隍神座後走去,原來後殿之後更還有後殿可通,這兒怕是寢殿了。城隍娘娘坐在殿上,殿左也有一個別室,立著四個侍女,但是沒有床,隻有一張方桌,一條空椅擺在正中。靠壁的一個長台上放著些匣子好象鏡匣。城隍老爺畢竟是愛女色的傢夥,他還要娘娘塗脂抹粉呢。


    寢殿之後再沒有地方可通了,城隍廟裏我算走了一個通暢,但是“湖心亭”究竟往哪兒去了呢?不唯沒有看見亭,而且還沒有看見湖。


    ——算了,算了,湖心亭啊!我和你沒緣。我今天縱使能夠看見你,但你把我這肚中的飢火怎麽樣呢?可以吃飯的地方還是隻有我自己的家,不怕她就和我割裂了,但我想她總不會就不準我回家去吃飯罷?還是吃飯要緊!吃飯要緊!


    折回金山神殿裏來,想走大門出去,但中庭裏有那位看相的先生把守著,我不敢再去惹他。東首挨近階螺的地方也有一道穿壁的側門。側門旁近有一個鐵香爐,金銀錠箔正熊熊地在裏麵燒著。我向這道側門走去,幾個叫化子圍著香爐正在那裏烤火。啊,我在這兒才發現了我們中國人的金銀錠箔的功果了。平常我以為這些東西都是無意義的耗廢,但我現在才曉得這到冬天來至少是可以供叫化子們取暖的。這是莫大的陰功!莫大的陰功!


    我待要走出側門的時候,卻又把腳跟停住了,伸出手去也在香爐上烤起火來。靠壁的四位站像,想來一定是明代的遺物,他們的麵孔和衣裝被好幾百年的油煙燻得來比香爐旁邊站著的叫化子們還要烏黑了。


    叫化子們和我很不見外,他們沒有伸手向我要錢,也沒有相我的尊麵。我是最怕人家看我的麵孔的,但我在廟裏走著,我不知道是什麽緣故,不僅那位看相的和我滑稽了一回,便是那些進香的老爺太太們也總是十分注視著我。我恐怕他們是把我當成掱手了罷?


    手烤暖了,我向側門走去,原來這兒又才別有一洞天地。和殿旁緊接著的便是一片商場,賣梳篦的,賣骨董的,賣香燭的,賣花果的,照相的,畫相的,小小的鋪口,窄窄的街麵,川流不息的行人,坐在街心如象一座座沙洲,又如象一尊尊羅漢的討錢的叫化子……真正是物外的一個世界!商店裏麵又夾著一些星宿堂,許真君殿,文昌殿等等神廟。照這形勢看來,這片商場在從前一定是一片神苑了。古時開過牡丹花的地方,現刻是坐著叫化子的,這是多麽可以嘉獎的廢物利用的精神喲!


    轉了不兩個彎,看見一角湖麵了。——唔,“湖心亭”已經近在這兒。我也不再著忙了,“湖心亭”總是飛不掉的。兩個老西洋婦人從我身邊走過,她們的很感著些滑稽氣味的麵孔又把我的注意引去了,我便跟著她們走。從許真君堂背後走去,過了一道橋,走到一家骨董店的門前。兩位西洋婦人走進店去,我也跟著走進店去。


    一隻釉彩的鼻煙壺,拿在她們手裏了。壺的磁質是很粗糙的,浮出許多紅綠的人物出來,在我看來實在是俗不堪耐。我想這個壺子至貴怕不過五毛錢罷?啊,但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了!


    ——“how much?”1一位西洋婦人用英國話問起來。


    1作者原註:“多少錢?”


    ——“five dors.”2一位很象蘇州人麵孔的店員一麵說著,一麵伸出五個指頭。


    2作者原註:“五元。”


    兩個西洋婦人把頭偏了幾下,把嘴撇了幾下,劈哩劈哩的商量了好一會,發了好幾次太貴了,太貴了的感嘆。但那個鼻煙壺的精神已經把她們的靈魂迷戀著了。


    ——“do you say truth?”1拿著鼻煙壺的一位婦人把兩手的食指架成一個十字,拿到嘴邊親了一下,一麵說著,一麵向前分開——我卻不曉得她這是什麽符號,是含著詛咒的意思的嗎?


    1作者原註:“你說的可真實?”


    ——“yes,i say truth,i say truth.”2店員接接連連說。


    2作者原註:“是的,我說的真實,我說的真實。”


    西洋婦人這時候把她的黑皮的手提包打開,拿出一張五圓的鈔票來把鼻煙壺買去了。


    我真是出乎意外的吃了一個沒大的驚異!我驚異的是什麽呢?我驚異的並不是我們的那位同胞,五塊錢便賣了一個良心,賣了許多“truth”3我所驚異的是這位店員賣了一次良心,賣了許多真實,竟連神色也不變,眉毛也不顫動一根!我看他拿著五塊錢走進他的帳房裏去了,我把他的麵孔幾乎看得要穿進骨子裏去了,但他的臉上,竟連一些喜色也沒有!——真是泰然自若呀,慣賣真實的同胞!


    3作者原註:“真實”。


    我也從店裏退出來了,插向一個窄街裏去的時候,我看見別一家骨董店裏也有同樣的一個鼻煙壺。我便大膽地走進店去,叫店員拿出來看了一下。底上有“幹隆年製”四字。這當然是民國以來的“幹隆”了。我問要多少錢,店員也答應要五塊。出乎我的意外的是我再叫他“讓一讓”的時候,他說“好,賣給你。”弄得我真有點莫明其妙了。


    ——“怎麽你要賣給我?”


    ——“依不是講‘兩隻洋’嗎?”


    ——“哈哈,我是叫你把價錢‘讓一讓’呀!”


    店員白著眼睛盯了我一下,我也釘了他一下。


    我算了解了一個秘密,至少那兩位西洋婦人是上了三塊錢的大當。


    湖心亭終竟到了!


    果然有一個湖,湖水是混濁得無言可喻的了。湖周一望,都是商店和地攤,湖的正中一座二十八鰲頭的亭子——這二十八個的數目有幾個缺了,是我想像出來的。亭子的結構是一列三間的二層建築,正中的是四方亭,左右各附一個較低的八角圓亭。各層的屋頂在屋角上都有險峻的鰲頭,倒畫著拋物線形的無窮曲線向空中飛躍。正中方亭上下共有八個鰲頭,左右圓角亭各有八個鰲頭。基底部在各亭相接的地方共有四個補閣,也各飛著一個險峻的鰲頭——但這幾個已經是不全的了。亭的下層四方八麵都是方角紙窗,窗外更有憑欄。上層的下半是花欄,上半是玻璃窗,(這玻璃窗怕是後來安上去的罷?)亭的後部上下兩層各添出一部分長方形的尋常建築,一眼看去便可以知道是後來添補上去的。啊,你這佛頭的爛汙,續貂的狗尾喲!慣會殺風景的中國人,慣會利用廢物的中國人,已經把亭子變成了茶樓了。原亭的麵積容不下多少參茶的神仙,所以在上下兩層又添出了這兩台奇醜的新構——雖然說是新構,但照顏色上看來已經和原亭一樣朽廢了,做出這種殺風景的事業的,當然不能由現代的上海人負責。


    亭子左右各有一道“之”字曲橋通到湖岸。我從西側的曲橋走去,橋是宏大的石板麵就的,每一曲折處坐著一個叫化子,有的立著便向湖裏撒尿,有的坐在橋欄上便扯起汙來。好一個宏大的露天便所——這也是一種實用主義了!一共走了七曲?走到亭前了。亭前還有一個臨湖的月台,邊上有石欄杆屏範。一個茶房正在月台上洗桌子,當然是準備著過新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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