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腦筋是不中用了,我還有什麽希望呢?我還有什麽顏麵呢?卑劣的落伍者,色情狂,二重人格的生活音,我隻有唯一的一條路,我在躊躕什麽呢?我從n公園穿向鐵道路線,沿著鐵道路線向北走去,上下的火車從我的身旁過了好幾趟了。走到工科大學附近,又穿到海邊上來,h村已經走過了。太陽已是落海的時候,從水平線上高不過五六丈光景的雲層中灑下半輪輻射的光線下來——啊,那是她的睫毛!她的睫毛!玫瑰色的紅霞令我想起她的羞色,我吃緊得不能忍耐。蒼海的白波在用手招我,我挽著那冰冷的手腕,去追求那醉人的處女紅,去追求那睫毛美。……所追求的物象永遠在不改距離的遠方,力盡了,鉛錘垂著我的兩腳,世界從我眼前消去了,鹹水不住地灌注我,最後的一層帷幕也洞開了,一瞬之間便回到了開闢以前。


    1作者原註:聖母瑪利亞之名號。


    2作者原註:情書。


    自分是已經死了的人卻睡在安軟的床上,又是一場夢境嗎?瑞華坐在床頭執著我的兩手,模糊間有許多穿白衣的人,我知道是睡在病院裏了。我口苦得難耐,我要些茶水,聲氣好象不是我自己的聲音。瑞華把些甜汁來傾在我的口裏,大約是葡萄酒的光景。瑞華的眼裏我看見有一種慰悅的光輝。我冷得不能忍耐。白衣人們都很歡喜的樣子,有一個人對瑞華吩咐了些什麽,都先後退出去了。黃色的電燈,好象在做夢的光景。


    我是在昨晚上被h村的漁船救起的,當時抬到這大學病院裏來,直到現在,人事才清醒了。已經夜半過後了。兒和女聽說是託了s夫人。


    我冷了一會又發起燒來,模糊之間又不省人事了。燒退時是第二天的中午時分。醫師說隻要沒有並發的症候,再將養兩個禮拜便可以望好。


    第二天午後瑞華去把兒女引了來,病室裏有兩張寢台,一家人便同住在這裏。晚上最後的檢溫時間過了,兒女們都在別一張寢台上睡熟了。瑞華坐在床緣,我握著她的手隻是流淚。


    她問我:“你為什麽要這樣傷心呢?你是因為不能畢業嗎?……這一學期不能畢業,到來一學期不過遲得五個月的光景,沒有什麽傷心的必要呢。”


    我哭著隻是搖頭。


    ——“你怕你跳水的事情傳出去不好聽嗎?這是你近來神經衰弱了的緣故,這是病的發作呢。我恨我平時沒有十分體貼你,使你病苦到這步田地。”


    我愈見哭,隻是搖頭。


    ——“別隻是傷心罷,燒才退了,醫生還怕有別的併發症呢。你是怕有併發症嗎?”


    我到這時候才哭著把去年春假以來的經過,詳細告訴了她。她靜默著聽到最後,在我的額上親了一吻。她說她很感謝我,能把這一切話都告訴了她。她又說開始是她的錯誤,她不該說她的眼睛好,睫毛好。最後說到畢業的事情,她叫我不要心焦,隻要身體好起來,遲五個月畢業也不要緊。她這些話把我的精神振作了起來,我也沒有什麽併發症,比醫師所預料的早一個禮拜便退了病院。以後我到九月畢了業,畢了業便直接回到上海,在上海直住到今年的正月。那段時期的生活你是曉得的呢。就是我自己也覺得我對於donna carm幾乎是全然忘記了。


    啊,我恨死那跛腳的s夫人!她就好象那《macbeth》中的妖婆一樣,我的運命是她在播弄著的。donna carm的住處,是她告訴了瑞華,我才知道。回國以後,她在今年正月寫了一封信來報告我們:說是donna carm在f市做了咖啡店的侍女!啊,啊,看看已經癒合了的心傷,被她這一筆便又替我鑿破了!我對於她的同情,比以前更強烈地蘇活了轉來,我對於她的一年間的健忘,殘酷地復起仇來,我又失掉了睡眠,失掉了我的一切精力。朋友,你大約還記得罷?我自從正月以來吃過你多少溴化鉀,你大約還記得罷?


    咖啡店的侍女——這在上海的西洋人的咖啡店中是有的——在日本是遍地皆是。咖啡店的主人為招攬生意計,大概要選擇些好看的女子來做看板,入時的裝束,白色的愛布籠1,玉手殷勤,替客人獻酒。這是一種新式的賣笑生活——我的donna carm終竟陷到這樣的生活裏了。我為要來看她,所以藉口實習,在四月裏又才跑到了這裏來。——朋友,請恕我對於你你們的這場欺騙罷!——我初來的時候,向s夫人問了她的咖啡店,我走去探問她時,她已經在兩禮拜前辭職了。我的命真是不好。我以後便在f市中成了一個咖啡店的巡禮者。f市的每家咖啡店我都走遍了。我就好象去年東京地震,把兒女遺失了的父母在各處死屍堆中撥尋兒女的屍首一樣,我在這f市咖啡店的侍女中撥尋我的donna carm。這兩個月的巡禮把我所有的生活費都用盡了。我前天跑到s夫人那裏去向她借錢,她把她的一對金鐲借給了我,叫我拿去當。她的丈夫又往外縣去視察去了。她留我吃晚飯,備了酒,十分殷勤地接待著我。


    1作者原註:英文apron的音譯,從胸部一直垂下的長圍腰。


    這位s夫人是這h村上有名的美人,和我是上下年紀,隻是左腳有點殘疾。她是因為這殘疾的緣故呢,或者還是因為自尊的緣故,我們不得而知,她是素少交際的,和她往來的日本人幾乎沒有一個。她的丈夫是一位法學士,在這下縣的縣衙門裏做事情。他們沒有兒女。他們連和縣衙門裏的同僚們都沒有交際,但是奇怪的是他們和我們非常要好,尤其是s夫人,她對於我有些奇怪的舉止。


    她留我在她家裏吃酒,她親自替我斟,有時她又把我喝殘了的半杯酒拿去喝了。她說她年輕的時候住家和“遊廓”1相近。娼家唱的歌她大概都記得。說到高興處,她又低聲地唱起來。就在這個狀態之下我向她借錢,她把羊上的金鐲脫給了我的。


    1作者原注,日本的娼樓。


    我近來酒量很有進步了。在咖啡店裏日日和酒色為鄰,我想麻痹我的神經。我醉了,忘記了瑞華,忘記了我的兒女,也也忘記了她,忘記了她的眼睛,我最是幸福。醒來便太苦了,我是在十字架上受著磔刑。


    我在s夫人家飲了四合酒的光景,醉了。我要走,她牽著我的手不許走:


    ——“外邊在下雨,你也醉了,今晚上就在這兒睡罷。”


    我聽她把我扶到一隻睡椅上睡下。她收拾了房間,把大門掩上,打了一盆水來替我洗了臉,她自己也洗了。她把衣服脫了,隻剩下一條粉紅的腰圍,對著鏡子化起妝來。她是背著我跪在草蓆上的。粉的香氣一陣陣吹來,甜得有些刺心。她的頭髮很濃很黑,她的兩肩就好象剝了殼的一個煮熟了的雞蛋。她的美是日本人所說的一種娼妓美,雞蛋臉,單肩,頹唐的病色——從白粉下現出一種青味,顏麵神經要一分也不許矜持。她一麵傅著粉,一麵側轉頭來看我。她問我:她比我的donna carm怎樣?我裝著醉沒有答應她。她裝飾好了,起身鋪起睡褥來,被條是朱紅緞麵的新被,她說這緞麵便是我們送她的,今晚上才蓋第一次。她走來看我,又走去銜了幾粒仁丹來渡在我的口裏,我微微點著頭向她表示謝意——但是我的心裏實在害怕起來,我在籌劃今晚上怎樣才可以逃脫她的虎口。她坐在睡椅下,把兩腳伸長,把右手的上膊擎在我的胸上,她的臉緊緊對著我。她說我那樣迷著donna carm,她不心服。carm就隻一對眼睛好,但是沒有愛嬌。她最後說她才不久看見carm梳著“丸髻”1了。她說她往車站上去送朋友的時候,看見她和一位商人風的肥黑的大漢坐在二等車裏,她的老祖母在車站上送行。車要開的時候,她的老祖母對她說:“到了東京,快寫一封信回來。……”我聽她說著這些話,心裏就象有尖刀刺著的一樣。她還說怕她是成了那位商人風的大黑漢的外妾了。——啊,妖婆喲!你要把我苦到怎樣的地步呢?但我在裝著醉,我盡她說,盡她殷勤我,我一點也沒有發作,我知道她是在燃著了,她抱著我,她說她怎麽愛我,在心裏想了我四年。她叫我脫了衣裳去睡。我一點聲息也不作,一動也不動,隻是如象死人一樣。她揉動我,催促我,看我不應,她又把冷水來冰我的額頭,把仁丹來渡在我的口裏,我隻把口張著,連仁丹也不咽一下。她窘著了,什麽方法都用盡,而我隻是不動,她最後把了一條毛毯蓋在我的身上,她好象失望了的光景,她獨自去睡了。……睡了一會,她又起來,又來作弄我,她最後在我大腿上扭了一把,嘆息了一聲,便把電燈滅了。我在心中不禁暗暗發起笑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郭沫若小說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郭沫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郭沫若並收藏郭沫若小說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