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再之間暑假又來了,學校派我到大阪工場去實習,這是不能不去的,因為實習報告書在畢業之前應該提出。我在大阪住了兩個月,這兩個月間真苦,我苦的不消說是不能看見她。但我也覺得舒服,我舒服的是得和我的瑞華暫時分離了。我是怕見我的瑞華,見了她便要受著良心上的苛責。我在大阪實習了兩個月,直到九月初旬才回f市。我在未到家之前,先往花壇去看她,啊,可憐!她是病了!她的頸上纏著繃帶,左角的臉上帶著pikrin酸的黃色,皮膚是浮腫著的。


    我問她:“你得了病麽?是受了風邪嗎?”


    ——“唉,不是。是瘰癧。在大學病院行了手術。”


    啊,瘰癧!這不是和肺結核相連帶的嗎,牡丹才在抽芽便有蟲來至了!不平等的社會喲,萬惡的社會喲,假如她不住在這樣的貧民窟裏,她怎麽能得肺癆?假如她不生在這貧民家裏,她縱得肺癆也可以得相當的營養了。啊,殘酷的社會!鏗鏗的鐵鎖鎖著貧民,聽猛烈的病菌前來蹂躪!我要替她報仇,我要替她報仇……


    我一麵悲憤填胸,但我一麵也起了一種欣羨的意思。朋友,我欣羨什麽,你曉得嗎?朋友,我欣羨你們做醫生的人呢!你們做醫生的人真好,捫觸女人的肌膚,敲擊女人的胸部,聽取女人的心音,開發女人的秘庫,這是你們醫生的特權,一切的女人在你們醫生之前是裸體,你們真可羨慕,單隻這一層便可以引誘多少青年去進醫科大學呢!啊,我恨我把路走錯了!假如我是醫生,我可以替她看病;我可以問她的姓名,問她的家族,問她的病歷,更用手指去摸她的眼睛,摸她的兩頰,摸她的頸子,摸她的手,摸她的乳房,摸她的腹部,摸她的……啊,不想說,不想說,我全身的骨節都酥了!我這mephistopheles!


    我知道她病了,我知道她每天要進大學病院去療治,於是乎我也病了,我裝著神經衰弱症,每天也跑去和內科先生糾纏,我是借這個口實去看她。我看她坐在外來患者的待診室裏,隻消彼此遠遠招呼一下,我也就心滿意足了。有一次我看見她在外科治療室裏,一位青年醫生蠻腳蠻手地把她的繃帶解開,把鉗子來在傷痕上亂壓,又把一根銅條來透進她的傷口有二寸來往深的光景。啊,可憐!她是把眼睛閉緊,眉頭皺緊,牙關咬緊,嘴唇都紫了。雪白的牙齒從唇間露出來,濃密的睫毛下凝著幾顆淚珠。那根銅條就好象刺著我的心髒一樣,我在這時候又詛咒你們醫生,詛咒了你們一千萬遍!你們都是社會的病菌!你們是美的破壞者!你們做醫生的人不知道悲哀,不知道慈愛,你們隻想把人來做試驗動物,圖博士的稱號,圖巨萬的家財,你們隻獻媚富豪,你們是貧民的仇敵,你們不把貧民的生命當生命,你們是和人相似的黑猩猩!你們何嚐配得上說是人道,何嚐配得上說是博愛?“死”的威脅迫在你們的麵前,社會的缺陷迫在你們的麵前,你們的眼中隻是看見銅板!你們和病菌是兄弟,你們該死,該死!——啊,朋友,我無端地罵了你們一場,你別生氣罷,我們的生命終久是歸你們宰製的,我們是你們的死囚,將赴刑場的死囚謾罵上官是沒有罪的,你也不要見罪罷。總之現在的社會,一切都值得我痛罵——連我自己也在內——不僅是你們醫生。


    她的瘰癧好了,在大學病院療治了一個月的光景,她不再去了。但是我的病卻是弄假成真。我的神經的確生了變態了。我晚上失去了睡眠,讀書失去了理解力,精神不能集中,記憶力幾乎減到了零位以下。我讀書時讀到第二頁便忘了第一頁,甚至讀到第二行便忘了第一行。拿著書便看見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在每行每字間浮動,看見m的字母便想到madonna1看見a的字母便想到aphrodite——不是想到,是她們自己羼到我腦裏來。直接的連續,間接的連續,一連便連到無窮,而且非常神迅。製圖也沒有心腸,實驗也得不出效果,畢業試驗看看臨頭了,畢業論文也不能不從事準備了,我十分焦躁起來,弄得坐立都不能安穩了,而我卻又時常想去看她。到她家前看見了她一次的時候,可以安穩得幾分鍾,但剛好等她把窗門掩上,我又焦躁起來,籌劃著名再見她的方法了。遇著她糖餅賣完了的時候我最痛苦,我無法見她,到她的窗下走來走去要走上二三十遍。整整一天不見她的時候也有,那樣的時候便要大發雷霆,回家去無緣無故便要打罵自己的兒女。瑞華她曉得我是病了,但她不曉得我的病源,她以為我負著病還每日在學校裏勤工苦讀,她時常十分盡心地慰貼我;但她愈盡心愈使我苦惱,我覺得她和兒女是束縛著我的枷鎖。有時晚上到她窗外去的時候,窗門已經關了,我貼身從縫穴中望進去,望見她在電燈光下或者在縫衣,或者在讀報,看她愛抬起頭來望著空漠處凝想,我在這時候愛把我自己來放在她思想的中心。有時又看見她家裏有客人,遇著是年輕的男子的時候,我便非常惱恨。她的祖母就好象幽靈一樣,時常在她的身邊。她的父親大概是什麽地方的工人,清早一早出去,要到晚上才回來。我有點怕見他,我看他在家時,便有糖餅也不買,筆直地通過。一家的家政部是全靠她經理,煮飯、洗衣、灑掃、貿易都是她一個人經理。冬天來了,我看她清晨提鉛桶到鄰家去汲水,提著一滿桶水回家,把臉漲得緋紅,我覺得她是怪可憐見的。她的兩手也凍得生了龜裂。我時常想和她談話,但總談不上兩句話來,她也羞怯,我也羞怯。並且我怕她曉得我是中國人,我怕日本話不好。我又時常想寫信給她通我的心曲,我起稿也不知道起了多少回,但又撕了。有一回我寫了一封信幾乎納在她的手中了,但我終竟收了回來。我怕她曉得我是中國人,會使她連現在對於我的一點情愫都要失掉。這是我所不能忍耐的,這是值得我的生命的冒險。我怎麽辦呢?我有時率性想不畢業,再在f市多住兩年。但是落第是莫大的恥辱,並且也太累了瑞華。她和我在異邦吃苦隻


    望早早畢業回國去做些事業,我假如一落第,這會使她無麵目見人。我是不能落第!但是精神是糜爛到這步田地了!畢業試驗漸漸逼迫攏來,而她對於我的情愫又不見些兒增進。她見了我仍是害羞,仍和三月間最初見麵時一樣。她到底是不愛我嗎?她還是嫌我太呆滯了嗎?年假中有一次我看見她在看一封信,是西洋信紙寫的,她讀著露出十分愜意的微笑,這顯然是什麽人給她的love letter2了!我這一場發現使我硬定了心腸,我決心不再和她纏綿,我決心準備著試驗的工作。但是時候是太促逼了。製圖還剩下八九張,論文還全未準備,最苦的是實習報告書,暑假中奉行故事地在大阪住了兩月,也實習了兩個工場,但是昏昏迷迷地如在夢中過了的一樣,日記零碎不全,要編造出來真是絕頂的難事。到這時候我的詭計出來了,我記起k大學的一位友人恰好同時和我在大販工場實習,我便寫信去要求他的底稿來照鈔。製圖趕不完的待試驗後補繳。我專在論文上準備,從教授領得一個研究題目來從事實驗,從早到晚幾乎一天都在實驗室裏,但是腦筋總不清醒,實驗總得不出什麽結果。時間好象海裏的狂瀾一樣,一禮拜過了,兩禮拜過了,看看臨到三月初十,我的論文還沒有眉目,我是全然絕望了。十一的一天,學校我下去了,清晨我去看我兩月不見的donna carm,我走到她的巷裏,楊柳又正是抽芽的時候,對門的茶花又在開放了。一切都是一年前見她時的光景,而她的窗下不放著糖匣,我是成了再來的丁令威了。啊,她是幾時搬了家,搬到哪兒去了呢?我在花壇巷裏徘徊了將近一點鍾的光景。我往h神社的鬆原裏她站著畫過袈裟的地方站立著,天是蒼蒼的,海是蒼蒼的,鬆原也是蒼蒼的,我也是如象從夢裏醒來的一樣。我又走到n公園,在夢中我們並坐過的崖頭上坐著,舊態依然的蒼鬆,舊態依然的蒼海,不斷地在鼓弄風濤,白鷗在崖下翻飛,櫻樹已經綻著蓓蕾,但是去年的落花淘洗到何處去了呢?一切都是夢,一切都比夢還無憑。最大的疑問是她對於我的愛情,她的心就好象那蒼海的神秘一樣,她到底是愛我嗎?相識了已經一年,彼此不通名姓,彼此不通款曲,彼此隻是羞澀,那羞澀是什麽意思呢?在我是怕她曉得我是中國人,怕她曉得我有妻子,她怕是已經曉得了罷?落第已經迫到臨頭。我已受著死刑的宣告,她又往哪兒去了呢?我不能和她作最後的訣別,這是我沒世的遺憾了。想到國內的父母兄弟,想到國內的朋友,想到把官費養了我六七年的祖國,想到h海岸淒寂地等待著我晚上回家的妻子,我不禁湧出眼淚來,我是辜負了一切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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