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驚惶得說不出話來。


    ——“你別瞞我,你是有太太和兒女的人,我早是曉得的。你的太太人很好,在h村住了兩年沒人不說她好的。倒是那位法學士的s夫人麵貌雖然美,心術卻有幾分不慈祥的樣子。你認識我好象是才不久的事情,但我是早認識你的,不過你不曾注意罷了。你今天帶來的不是你的大小姐嗎?”


    ——“唉,唉,是的,是的。我對不起你!”


    ——“倒是我對不起你呢。但是……隻要……”


    ——“隻要什麽呢?隻要我愛你麽?”


    ——“唉,那樣時,我便死也心甘情願。”


    ——“啊,姑娘!(我突然跪在她的膝前握著她膝上放著的兩手)啊,姑娘,姑娘!我愛你,我死心愛你,你讓我的心子來說我不能說出的話罷!(我把她的手引來按著我的心窩)你看它是跳得怎樣厲害,怎樣厲害喲!”


    ——“我是曉得的。”她的聲音低沉了,結局帶著哭聲說道:“啊,對不住你的夫人!”她突然把頭來垂到我的肩上,我們的嘴唇膠合著,兩人緊緊抱著,戰慄在無言的黑暗裏。


    最後是她把我扶了起來,仍然坐在她的旁邊。她細細地說,她說她是生來便是被父母拋棄了的人。她沒有受過人的愛情。她的母親是一位未婚的貴族的處女,她的父親是什麽人,她現刻也還不知道。她現在的養父隻是從她母姓的貴族得了二千圓的養育費抱繼過來的,剛在生下地時抱繼過來的。她的養父就隻有一位老母,平生隻是獨身。他的老母是那貴族家裏的女婢。


    她說的這些話使我一點也不驚奇,無論什麽人看見她,都可以斷定她不是下賤人家的女子。


    她說:她的養父和祖母都不愛她,都隻把她當成奇貨。她平生沒有受過別人的愛,她受我的愛情要算是有生以來的第一


    她說著又把我緊緊擁抱著,連連叫道:


    ——“對不住你的夫人,對不住你的夫人!但是我可以死,我是死無遺憾的了!”——平常那麽嬌怯的女兒竟熱烈地向我親吻,吻了我的嘴唇,吻了我的眼睛,吻了我的肩,頸……“你……你不要忘記我,我是死也不能忘記你的,我是死也不肯離開你!”——她說著把我的一管自來水筆抽去,她要我給她做紀念。我答應了她。她又抱著我的頸子和我親了一吻,把手撒開了。“你不要忘記我。”說著便一翻身從崖頭向那深不可測的黑海裏跳去!


    ——“啊!”我驚叫了一聲,急忙伸手去抱她——我抱住了,但是,是我同床的瑞華!瑞華也驚醒了,她問我是怎麽一回事。我驚愕得一時回答不出來,……啊,我怎麽不死在夢裏呢?


    春假過後學校開了課了。我的中飯是在學校的食堂裏用的,每天照例從瑞華手裏拿去三角錢,我從此以後便很富裕了。我每天不吃中飯剩下三角錢來作我和她接近的機會。我每天不論落雨天晴總要到她的窗下四五次。她在家的時候真好過,她不在家的時候真苦。我看不見她是一層苦處,我疑她或者到情人家裏去了的猜忌心更使我吃苦。我為想和她接近,我把香菸也吸起來了。看見她在門口煮飯的時候,我便遠遠把香菸銜在口中走去向她討火。她最初一次幾乎要把火柴擦燃替我接上了,但她又忍著把火柴匣遞給了我。啊,她遞給我的火柴,火柴!我快要被燒死了!


    五月二十六和二十八兩日是日本的海軍紀念日,日俄戰爭時把俄國的波羅的海艦隊打沉了的正是這兩個日子。日本人每年在這兩天要舉行慶祝會,各學校都要放假。f市的慶祝會場便在近旁的h神社前麵。幾日以前便準備著結棚搭廠,賣食物的、賣飲料的、演戲法的、曲馬場、電影館、戲台、講演廳、中學生的角力場、擊劍場、柔道場。弓箭場、青年團的運動會……平常本是荒涼的古廟,立地變為喧嚷的市場。開會的日期中海上有軍艦實演海戰的光景,魚雷爆發聲、大炮聲,轟轟不絕;飛機也從空中飛來,在低空中作種種的遊戲;陸軍軍樂隊的奏樂聲、人噪聲、拍掌聲、喝彩聲,人頭在塵煙中亂湧,一直要湧到夜半。夜來有花炮,有電影,有探照燈,有不斷地招客的大鼓,灰塵更輕減得多,遊人卻更雜遝得多了。我在二十六的午後過她門前時沒看見她,晚上又去時看見門上是上了鎖,我揣想她必定到會場上去了。我便到會場裏去找她,在路上遇著幾位同學,叫我快去看,那兒有位“香”,有位“香”,——這“香”字是德文schoen1的音變,日本學生中用來作為“美人”的代用語的——他們指著一家小店,店前人是擁擠滿了。我走上前去一看——啊,那可不就是我的donna carm嗎?她又在那兒替人做招牌了!仍然是糖食店,店前安置著兩個球盤,後半部有無數穴孔,前半部有木球五個,從穴孔有畫線導至盤周,置放著糖人、糖魚、糖餅之類的彩品。木球滾去嵌入穴孔時便能得彩,彩品多寡大小是不均等的。這樣一種誑小孩子的東西,而聚集著的人群不斷地投滾。一角錢滾五球,連滾十次的也有。一球一球地滾去,要滾五十次。滾的人是買她的笑,她以笑來買他們的錢,我恨殺了!我看見她笑一次,我心裏就要痛一次。她是站在盤後監督著球盤的,她公然要笑!我在心裏罵死了她:我罵地沒品性,我罵她畢竟是下流的女兒,我罵她是招集蒼蠅的腥肉,我罵她醜醜醜醜醜……她在人群中突然發現了我,她的眼睛分外生了光彩,笑著向我目禮起來。圍集的人大都掉頭來看我。啊,我真優異!我真優異!我是做了南麵王,我是這些雞群中的一隻白鶴!我把人眾劈開挨近球盤,抱著五個球同時打去,接連打了二十下,看的人隻是笑,我把我私積下的錢把了兩圓給她,彩品也不要,抱著頭便鼠竄起來。許多驚奇的眼光在我背上燒著。我快興,我快興,好象把那圍著的人群都踏在腳下了的一樣。但我一回想,我又覺得也侮蔑了她,我是顯然在和她作玩,我自己也成了一匹蒼蠅了。我失悔,不應該如此下作,我下了決心:朋天清晨去向她謝罪。


    1作者原註:美。


    第二天的清晨,剛打過五點鍾的時候,夜氣還在海濱留連,清靜的會場好象把昨天的煩囂忘記了的一樣。除去幾家飲食店前,有些女人在灑掃之外,還沒有什麽動靜。我走到她的店前,看見店門開了,但沒見有人。我繞向店後去,啊,遠遠看見她了!蒼蒼的古鬆下橫著一輛荷車,車上的竹籃中堆積著白色糖人,她穿著藍色的寢衣,上有白色的柳條花紋,站在車輪旁在替達摩祖師塗上朱紅袈裟。她看見我,笑了起來。待我走到她身邊時,她向周圍看了一下,卻先向我低聲地說道:“真是熱鬧呢!”——啊,“真是熱鬧呢!”她這一句話雖是沒有什麽意思,但這是她先向我說話的第一次!而且她在說話之先還看了周圍一下,她這種嬌怯的柔情是含著多麽深濃的情韻喲!這回總不會是夢罷?總不會是夢罷,我望著蒼蒼的天,我望著蒼蒼的海,我望著蒼蒼的鬆原,我自己是這麽清醒的,這回總不會是夢罷?我揣想她心中對於我也生了一株嫩芽——愛情的嫩芽——不信,你看罷!你看她把話說了,低著頭又在畫袈裟,她的唇邊的筋肉隨著手的動作在微微顫動,好象有幾分忍俊不禁的樣子。你看她這種狀態是什麽意思呢,你會簡單說一句:她是在害羞。但是她為什麽見了我要害羞呢?害羞不便是愛情的表現嗎?我呆著了,我立在鬆樹腳下看她,前回的夢中情景苦惱著我,我羨煞那糖鑄的達摩祖師。她把朱紅塗好了,很靈敏地又塗上泥金,是袈裟上的金扣。她不再向我說話,我也找不出話來問她,我不知道怎麽見了她我的話泉便塞了。我呆立了一會,隻得向她說了一聲“再見”,——“啊,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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