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天晚上大人和孩子都是食不下咽的了,心裏最難過的怕是曉芙,她始終說拜倫是被她殺死了的。因為她把腳給它踏傷了,所以才有這場奇禍。別的兩隻都逃掉了的,假使腳不受傷拜倫也定然可以逃免的。……她始終怨艾著說出這樣的話,但是有什麽辦法呢?人到失卻了抵抗力的時候,連一隻黑貓也要肆意地欺侮你呢!


    拜倫死了,我們對於雪萊和濟慈更加注意地愛護了。我們始終把它們養在玄關裏麵,不放它們出來。


    有一次曉芙和三個兒子都往澡堂裏去了。是中午時分,一位遊方和尚到我們門前來化緣。他把大門拉開走進玄關裏來,搖著金鍾哇啦哇啦地便念起佛號。我是最恨和尚的人,我故意沒有去理會他。他哇啦哇啦響了一陣,又獨自走了。在他走後有兩秒鍾光景,我突然想起玄關裏的兩位詩人來,我跑去看時,公然不見了!


    ——“啊,這混帳的禿頭騙子!他恨我沒有給他錢米,他把我們的一對兔兒偷走了!”


    我躡起木板鞋便追趕出去。


    和尚正在鄰家化緣,我看見他掛在頸上的一個布袋裏麵,仿佛有什麽東西是在蠕動。


    ——“你這混帳的禿頭騙子!這不是我們的兔子嗎?”


    我很想跑上去把他扭著,但是我又怕誣枉了人,想回頭去再檢查一遍。


    到回頭來把開著的兩扇門拉開,兩隻兔子才從門扇後滾了出來。——


    象這樣的悲喜劇不知道演過多少回,我們對於兔兒的愛情一天一天地深厚了起來。我們沒把它們當成畜生看待,我們是把它們當成我們家族的成員看待了。我的曉芙尤為溺愛它們。她隔不兩天總愛替它們洗澡,我們笑呼為“詩人的洗禮”。其實受過洗禮後的詩人們實在是再可憐也沒有的。它們的豐美的毛衣被水打濕了,形態醜陋得不堪,並且凍得戰巍巍地一點也不能活動。我時常嘲笑曉芙,我說象你這樣的愛,才真正是“溺愛”。


    是拜倫死後的第幾周,我現在記不清楚了。我們的雪萊和濟慈都已經成了翩翩出世的佳公子,已經從玄關生活解放出來了。


    它們在菩提樹的樹蔭下,在美人蕉的花叢中,在碧綠的嫩草裏,互相追逐著的情形最是有風趣的畫景。


    它們在園裏耍倦了,又每從牆腳的罅隙處跑向海岸上去。起初我們很關心,它們一出去了,便跑去追回來,但是回數太多了,它們自己也曉得回來,我們後來便懶得去追了。


    有一天午後濟慈突然不見了,不知道它是幾時出去了的,等到傍晚它也不見回來。


    傍晚曉芙舉行“詩人的洗禮”的時候,隻剩著雪萊,但是雪萊也是奄奄無生氣了。


    ——“這是什麽原故呢?”


    曉芙在它的毛衣裏發現了許多蛆蟲,原來它的背脊上不知是幾時受了傷,更不知是幾時已經腐化了。


    可憐的雪萊就在那天晚上無聲無息地死了去,第二天清早隻看見它的屍首睡在地上。


    就是這樣我們的三位詩人便先先後後地離開了我們。我們等濟慈回來,一直等到現在,已經是秋神將臨的時候了,而它終於不見回來。想來我們的這位詩人不是死在犬貓的口中,便一定是填了兩腳獸的腸胃了。


    1924年8月14日,寫於日本博多灣。


    陽春別


    1924年6月10日午前10時。


    上海三菱公司碼頭,n郵船公司的二層樓上。


    電話聲、電鈴聲、打字機聲、鋼筆在紙上賽跑聲,不間斷地,在奏著近代文明的進行曲。栗鼠的眼睛眼睛眼睛,毛蟲痙攣著的顏麵筋肉,……隨著這進行曲的樂聲,不斷地躍進,躍進,躍進。空氣是沸騰著的,紅頭巡捕、西洋婦人、玉蘭玉蘭水的香氣、衣縫下露出的日本婦人的肥白的腳脛……人是沸水中浮遊著的水滴。


    在買三等船票的櫃檯外麵站著一位臉色蒼白的青年,頭髮是亂蓬蓬的,穿著一件俄國式的“魯白西袈”1,側著身子在櫃檯上填寫買票的願書。他寫出的名字是王凱雲,要乘上海丸到日本長崎去的。


    1作者原註:一種向左邊開襟的俄國常用的短裝。


    青年寫好了,抬起頭來看著旁邊賣頭等票的地方站著一個西洋人,攜著個五歲光景的兒子。西洋人有五十歲的光景,蓄著長長的頭髮,梳著“沃爾白克”2,蓄著山羊鬍子,一眼看來便曉得他是美術家,而且是法蘭西人的樣子。


    2作者原註:“沃爾白克”(all-back),頭髮不分開,整個向後梳。


    西洋人果然用著法國話在和賣票的日本人攀談。日本人隻把日本後來反問,兩下都不懂。青年在旁邊看見他們為難的情形,便挨近去向西洋人默禮了一下,替他把話翻譯了。


    西洋人也是要到長崎去的,問幾時有船,問頭等票要多少錢,問五歲的孩子要不要票。交涉的結果,仍然是乘上海丸,定買頭等c的一張整票和一張半票。


    西洋人在願書上寫著a.h.比利時人。……


    兩人各把願書和鈔票交給賣票者之後,退坐在沿壁的木凳上攀談起來了。


    比利時人說:


    ——“我本來是p大的繪畫教授。1908年便到p大教畫,一直教了十六年。中國學生對於繪畫雖不留心,但在八年前每月的薪水很豐富,生活是不吃苦的。1917年以後,薪水便漸漸拖欠起來,到最近兩三年來簡直是分文不發了。我的愛妻在今年正月死在北京,現在隻留著這個五歲的小兒。……”


    比利時人說到這兒,便沉默著了。他把兩手撫摩著他膝間站著的小兒,小兒抬起頭來望他。兩人的眼睛正整相對,含著淚光。


    ——“你此次到日本去是什麽目的呢?”青年待他悲感稍定之後問他。


    ——“我也沒有什麽目的,隻是去遊歷一下罷了。北京不是我住的地方,中國我也厭倦了。我要走之前,在北京開了一次個人展覽會,想把我十六年來所作的畫都賣成錢。但是中國人不行,中國人的腳是走八大胡同的,不是走展覽會的。賣不了我都把來燒了。我所有的家具也賣了,一架鋼琴賣了兩百塊錢。那是我愛妻所鍾愛的鋼琴。今年正月她病了,我們幾天沒米下鍋的時候,便想變賣它,但她總不肯。可憐她竟至死了。……這鋼琴留著,我有什麽用呢?它是大使我傷心。……我現在有了錢,我把p大的教職辭了,我想到俄羅斯去。東方我要永別了,但我在往俄國之前,我想去看看日本。朝鮮我是在八年前去過的,朝鮮人我覺得比中國人還要好。朝鮮人便是一個‘悲哀’,中國人是‘西班牙的村落’——莫名其妙。就譬如中國人做教授,不怕口頭在反對北政府,但是教授是要做的;不怕沒米下鍋,沒學生上課,但是教授是要做的。簡直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沒有什麽莫名其妙的地方。不過我們中國人的大學教授都是些烈士罷了。”


    ——“怎麽是烈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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