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海的孩子們真是可憐!看不見一株青草,聽不見一句鳥聲,生下地來便和自然絕了緣,把天真的性靈斷喪。西洋入的公園既不許他們進去,中國人的精神隻是醜惡的名利慾的結晶,誰也還顧不到兒童的娛樂,兒童的精神教育上來。在上海受難的兒童倒不僅我的幾個,但我今天卻為什麽要買些下等的娛樂品來謊騙他們呢?假使我不買花炮,怎麽會燒傷他的眼睛?啊,都是我的罪過!都是我的罪過!


    ——在東洋的時候,孩子們日日在海上玩耍,身體也強健得多,性情也活潑得多,如今是被我誤了,我因為要占有他們,所以才從自然的懷中奪取出來,使他們和我同受著都市生活的痛苦,我是罪過!我是十分罪過!但我為什麽一定要到這都市上來呢?我同他們隱居在何處的鄉下,不是很理想的生活嗎?啊,但是,世界的誘力太大了,人類的誘力太大了,許多的同胞都在患難之中,我又怎麽能夠獨善呢?我總應該替社會做一番事情,我這一生才可以不算白費。孩子們還是到東洋去罷,他們還是發育的時代,而我卻又不同!……


    他這麽默想著,又感嘆到他自己的身世上來。他想起三年前還在日本的時候,有一次也是年殘冬盡,他們因為沒房租,被房主人逼了出來,另外遷到一家海上的漁家裏去。那時第二的孩子還一歲未滿,他們乘著夜陰搬家,孩子是背在他的背上的,他那時候做過幾首紀事的雜詩:


    博多灣上負兒行,耳畔風聲並海聲。


    落落深鬆如鬼物,失巢稚鳥咽悲鳴。


    昂頭我向群星笑,群星應笑我無能。


    去國八年前此夕,猶自悽惶海外身。


    海外棲遲又一年,蒼茫往事已如煙。


    壺中未滿神山藥,贏得妻兒作掛牽。


    寄身天地太朦朧,回首中原嘆路窮。


    入世無才出未可,暗中誰見我眶紅?


    欲上崆峒訪廣成,欲上長城吊始皇。


    寸心騁逐時空外,人生到底為誰忙?


    到處隨緣是我家,一篇秋水一杯茶。


    朔風欲打玻璃破,吹得爐燃亦可嘉。


    這些詩,表現他心境的徬徨,他身世的徬徨,但是他的徬徨直到如今還是沒有安定。他很象屠格涅甫的許多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自己很想在現實世界裏做一番犧牲,但又時常懷疑,結局終被引到虛無裏去了。他想自殺也不知道想過多少回,但他並不是因為失戀,也並不是因為悲觀,他是想藉此解決他內心中的煩擾。他今晚抱著他的次兒,念起這些舊詩,覺得他自己的心情仍然是三年前的樣子,但是三年前的生活轉成了他現在的景幕了。


    懺悔著現在,又追懷著過往,他在床上看看要睡去了,孩子一動又驚醒了轉來,足足一夜不曾入睡。房中的靜穆,也伴著他的女人讀了一夜的《聖經》。


    第二晨早起來,孩子的眼睛腫得如象一個石榴一樣。但是痛楚是完全沒有了。孩子睜著一隻眼,仍是瞬刻不停地作種種的遊戲。大人們要叫他睡,他連一分鍾也不肯睡。他一點怨望的心腸也沒有,一點悲觀的心腸沒有,仍然是玩,仍然是笑。接連兩三天都是一樣。


    愛牟夫人常說:兒童的心情終竟是偉大。假使大人受了傷時,不知道是如何怨言嘖嘖呢。


    一種虔敬的心緒支配著愛牟的全身,使他感謝得想流眼淚。愛牟對著他的孩子,就好象瞻仰著許多捨身成仁的聖者。


    1924年2月22日


    漂流三部曲


    歧路


    一種愴惱的情緒盤據在他的心頭。他沒精打采地走回寓所來,將要到門的時候,平常的步武本是要分外的急湊,在今朝卻是十分無力。他的手指已經搭上了門環,但又遲疑了一會,回頭跑出弄子外去了。


    靜安寺路旁的街樹已經早把枯葉脫盡,帶著病容的陽光慘白地曬在平明如砥的馬路上,曬在參差競上的華屋上。他把帽子脫了拿在手中,在脫葉樹下羼走。一陣陣自北吹來的寒風打著他的左鬢,把他蓬蓬的亂發吹向東南,他的一雙充著血的眼睛凝視著前麵。但他所看的不是馬路上的繁華,也不是一些磚紅聖白的大廈。這些東西在他平常會看成一道血的洪流,增漲他的心痛的,今天卻也沒有呈現在他的眼底了。他直視著前麵,隻看見一片混茫茫的虛無。由這一片虛無透視過去,一隻孤獨的大船在血濤洶湧的黃海上飄蕩。


    ——“啊啊,他們在船上怕還在從那圓圓的窗眼中回望我呢。”


    他這麽自語了一聲,他的眼淚洶湧了起來,幾乎脫眶而出了。


    船上的他們是他的一位未滿三十的女人和三個幼小的兒子,他們是今晨八點五十分鍾才離開了上海的。


    他的女人是日本的一位牧師的女兒,七年前和他自由結了婚,因此竟受了破門的處分。他在那時隻是一個研究醫科的學生。他的女人隨他辛苦了七年,並且養育了三個兒子了,好容易等他畢了業,在去年四月才同路回到了上海。在她的意思以為他出到社會上來,或者可以活動一回,可以從此與昔日的貧苦生涯告別,但是事情卻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回到上海,把十年所學的醫學早拋到太平洋以外,他的一副聽診筒因為經年不用,連橡皮管也襞塞得不通氣息了,上海的朋友們約他共同開業,他隻諉說沒有自信。四川的s城有紅十字會的醫院招他去當院長,他竟以不置答覆的方法拒絕了。他在學生時代本就是浸淫於文學的人,回到上海來,隻和些趣味相投的友人,刊行了一兩種關於文學的雜誌,在他自己雖是藉此以消澆幾多煩愁,並在無形之間或許也可以轉移社會,但是在文學是不值一錢的中國,他的物質上的生涯也就如象一粒種子落在石田,完全沒有生根茁葉的希望了。他在學生時代,一月專靠著幾十元的官費還可以勉強餬口養家,但如今出到社會上來,連這點資助也斷絕了。他受著友人們的接濟寄居在安南路上的一個弄子裏,自己雖是恬然,而他的女人卻是如坐針氈。兒子也一天一天地長大了,愁到他們的衣食教育,更使他的女人幾乎連睡也不能安穩。因此他女人也常常和他爭論,說他為什麽不開業行醫。


    ——“行醫?醫學有什麽!假使我少學得兩年,或許我也有欺人騙世的本領了,醫梅毒用六零六,醫瘧疾用金雞納霜,醫白喉用血清注射,醫寄生蟲性的赤痢用奕美清,醫急性關節炎用柳酸鹽……這些能夠醫病的特效藥,屈指數來不上雙手,上海的如鯽如蟻的一些吮癰舐痔的寄生蟲誰個不會用!多我一個有什麽?少我一個又有什麽?”


    ——“醫學有什麽!我把有錢的人醫好了,隻使他們更多榨取幾天貧民。我把貧民的病醫好了,隻使他們更多受幾天富兒們的榨取。醫學有什麽!有什麽!教我這樣欺天滅理地去弄錢,我寧肯餓死!”


    ——“醫學有什麽!能夠殺得死寄生蟲,能夠殺得死微生物,但是能夠把培養這些東西的社會製度滅得掉嗎?有錢人多吃了兩碗飯替他調點健胃散;沒錢人被汽車軋破了大腿率性替他斫斷;有槍有械的魔鬼們殺傷了整千整萬的同胞,走去替他們調點膏藥,加點裹纏。……這就是做醫生們的天大本領!博愛?人道?不亂想錢就夠了,這種幌子我不願意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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