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日行》大韓遺民閔崇華揮汗書。


    尹媽等我一一看完,帶著一種很沉抑的聲音向我說道:


    ——這其中的情節,客人,你可明白了?——我那英兒,他便在那年六月十一的晚上死的。那天午飯過後來了一位靜安寺的沙彌,麵交石虎書信一封。石虎隨即出門去了,我隻以為是子爵有事叫他,等到半夜過後,他才踉踉蹌蹌跑了回來。不多一刻,又聽得有人叫門。我出去開門看時,兩個寺僧向我叫道:


    ——‘尹媽媽!不好了!你的令郎被人殺了!’


    我聽了這最後一聲,便如晴天裏一個霹靂,石虎他也象聽見了,從房裏跳了出來,叫著‘殺錯了!殺惜了!’飛也似的跑出了門去。我也一直跑到靜安寺去了,我先到英兒的住房裏去,看見桌上有一封信,上寫著‘母親親啟——子英’六個字,我把來抄入懷中;忙朝人聲嘈雜處跑去。待我找到英兒的時候,隻見他滿臉都是血;他的心窩兒早已冰冷。我立即昏倒了去,不省人事。


    我醒來的時候,已是青天白日,我疑我做了一個惡夢。待我定睛一看,我才睡在佩荑小姐的房裏。小姐坐在我的旁邊,已哭得兩眼通紅,我才傷心痛哭起來。我待要起身,我的四肢手足就同癱了的一般,再也不能動顫。小姐見我甦醒了轉來,忙俯身來安慰我。我越發傷心,小姐也哭倒在我的身旁。


    不多一刻,子爵夫婦走進房來。子爵說道:


    一一‘英兒不能不就殮了,石虎總不見個影兒。’


    我聽了,才知道他並不曾來寺。我忽然才記起英兒的遺書來:請小姐從我懷中取出,遞給子爵。子爵拆開看時,另外還有一封落出——便是那李氏夫人的密書了,李氏夫人隨即走了出去。等子爵把英兒的遺書讀完了之後,佩荑小姐也走了出去。我想來她定是去取日記的了,後來倒果也猜著,李氏夫人的密書,我不曾火化得,輾轉請子爵看了。子爵氣上加氣,是不消說的。子爵悶了好半天,叫了幾聲英兒哭道:‘我隻望你早早成人,好替國家出力,準知你才替我父女而死。唉!我還有什麽心腸,再……?’


    子爵話猶未了,佩荑小姐從外邊跑了進來,報說李氏夫人在英兒房中自殺了!


    五


    燈心將盡,慘澹不明。尹媽抽簪挑燈,息了一會,再往下說道:


    ——李氏夫人同英兒的墳墓,都在靜安寺的後山裏。我在寺裏足足睡了七日,到頭也慢慢地好了起來。我那石虎他自從那晚去後,便永無消息,不知他到底是瘋了,還是死了。我好了起來,本想留在寺裏服侍子爵和小姐,是子爵萬分不肯。子爵已經落髮為僧,倒虧得佩荑小姐立意留在寺中,一麵侍奉晨昏,一麵又把英兒生前所看管的羊群,一手領承看管。客人!這便是我那佩荑小姐親自牧羊的緣故了。


    小姐常對我說,自從英兒死後,大小羊兒,總是不肯十分進食。幾年之內,早已死了一多半了。羊兒每死一匹,小姐總要傷心一場,還要在英兒的墓旁,替它作座羊塚。我想我那英兒,他在九泉之下,定會不十分寂寞的呢。


    六


    聽了尹媽一夕話,翻來覆去的,再也不能睡熟。好容易才一合眼,恍惚我的身子已在靜安寺中。寺中果有尹子英的墳墓。前有墓道碑,上題“慈悲院童男尹子英之墓”十字。恍惚墓的周圍果有無數的羊塚。又恍惚我日問所見的那佩荑小姐正跪在墓前哀禱。——


    墳台全景,突然變成一座舞蹈場!場之中央,恍惚有對妙齡男女裸身歌舞。兩人的周圍恍惚有許多羊兒也人立而舞。又恍惚還有許多獅兒、豹兒、虎兒……也在裏麵。——


    恍惚之間,突然來了位矮小的凶漢,向著我的腦袋,颯的一刀便斫了下來!我“啊”的一聲驚醒轉來,出了一身冷汗;摸摸看時,算好,倒不是血液。


    燈亮已息了,隻可恨天尚未明。我盼不得早到天明,拜辭了尹媽而去。象這樣斷腸地方,傷心國土,誰還有鐵石心腸,再能彀多住片時半刻呢?


    這篇小說是1918年二三月間做的,在那年的《新中國》雜誌第七期上發表過。概念的描寫,科白式的對話,隨處都是;如今隔了五年來看,當然是不能滿足的。所幸其中的情節,還有令人難於割捨的地方,我把字句標點的錯落處加了一番改正之外,全盤麵目一律仍舊,把她收在這裏——怪可憐的女孩兒喲,你久淪落風塵了。


    1922年12月24日夜誌此


    他


    近來歐西文藝界中,短篇小說很流行。有短至十二三行的。不知道我這一篇也有小說的價值麽?


    天色已晚,他往街上買柴去了。


    回來的時候,他在街道上看見那位二八的月娥,披著件縞素的衣裳,好象是新出浴的一般,笑向著他;月娥旁邊還有許多的明眸,也在向他目禮,他默默地望著他們嘆道:啊,光呀!愛呀!我要怎樣才能夠修積得到呀?修積得道的人真是幸福呀!


    ——喔,k君!你往哪兒去來?


    招呼他的人是他的同學n君。他從mantle底下露出一個柴來示n,說道:你又遇著我買柴!n笑。他也笑。他問n,你要往哪兒去?


    ——往y君處去耍,你不同去麽?


    ——不,抱起柴拜客?


    ——你不往那兒去耍麽?


    ——不,我要回去了。


    他們在h神社分了手。他又默誦起他自家的詩來。


    1920年1月6日夜


    鼠災


    “今天我做了一件壞事,不曉得你要怎樣地怒我?”這天是去年十一月初一,日本某國立大學開運動會。方平甫因校裏沒課,從早起來便往朝鮮人某君處教中國話去了——平時是晚上去的。他在市中買了一本gorky的mv childhood的英譯回到他寓所的時候,已經是十一點鍾了。他的寓所在海岸上同些漁家為鄰,雖然也有一層樓,可是可以住人的“部屋”隻有樓上一間。算好光線和空氣兩樣他是不缺乏的。他的年紀隻不過二十六七的光景。隻是他那蒼白色的麵孔,緊緊閉著微微翹著的嘴唇,眉間額上如下十分注意時不能看出的皺紋,和那鈍鬱凝滯的眼光表示他受著了年齡相當以上的內部的不安和外界的刺激。他被魚腥臭裹著進了寓所,上得樓的時候,他的女人——是位日本牧師的女兒——他們是四年前自由結婚的,隻因這一結婚便害得他們幸而不幸:平甫的家族朋友們棄了平甫,他女人的家族朋友們也棄了他女人——帶著一種很沉抑的聲音,突然地說出前麵的一句話。


    平甫的女人和他是一個絕妙的對照。平甫的擅長是“燕瘦”,他女人的卻是“環肥”了。他女人全體的印象是男性的,大陸的,女大夫的。他女人說話的時候,懷中抱著個睡熟了的兒子,垂著頭跪坐在草蓆上不動。旁邊擱著一套冬服——羽緞製的學生裝。平甫聽了他女人說了,忙問道:“怎麽一回事?”


    “書扯壞了麽?”——平甫的兒子最愛扯壞他的書,他的德文圖書呀,英文原本呀,不曾被他兒子扯壞的幾乎莫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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