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剪羊兒衣。


    上有英郎金剪痕,


    消時令我魂消去。


    非我無青絲,


    不把鈴兒係。


    我待鈴絛一斷時,


    要到英郎身邊去。


    聽到此處,我已忍不住涔著了眼淚。我忙立起身來,站在山頂西北角上一棵鬆樹腳下。往下看時,隻見那往高城的路上,有群綿羊,可三十餘頭,帶著薄暮的斜輝,圍繞著一位女郎,徐徐而進。女郎頭上頂著一件湖色帔衫,下麵露出的是絳灰裙子,船鞋天足,隨步隨歌。歌聲漸遠,漸漸要不能辨悉了。


    羊兒!羊兒!


    你莫悲哀;


    有我還在,


    虎豹不敢來。


    虎豹它縱來,


    我們拚了命,


    憑它銜去哉!


    羊兒!羊兒!


    你莫悲哀!


    女郎的歌聲,早隨落日西沉。女郎的影兒,也被前山拖去了。我的靈魂,在清冷的山氣中,受著洗禮。我立在鬆樹腳下,不知過了幾多時辰,早已萬山入眠,群星閃目,遠從那東海天邊,更飛上了半規明鏡。


    三


    ——“大國的客人,那是我們閡家佩荑小姐呢!”


    我同尹媽二人,坐在堂簷邊上,談說田間所見。尹媽把那牧羊女郎的姓名告了我。


    ——“既是位名門小姐,為什麽在這裏親自牧羊呢?”


    我這一問,似乎打動了她無限的心事,她緊緊地望著空中皓月,半晌不曾回答我。我從月光之下,偷看得她的眼兒,早已成了兩個淚湖。我失悔我不應該盤根究底,這樣地苦了她。我正屏息懸心,搔摩不著,尹媽漸漸拭了眼淚,從新轉向於我。


    ——“傷心的往事,本來想絕口不提。客人既是殷勤下問,我不能夠辜負你。但這萬緒千頭,我不知道該從何處說起呢!”


    停了一會,她又才往下說道:


    ——“佩荑小姐本來不是這裏的人,十年以前,她家住京城大漢門外。小姐的父親閔崇華,本是李朝的子爵。隻因當時朝裏,出了一派奸臣,勾引外人定下了什麽合邦條約。閔子爵一連奏了幾本,請朝廷除佞安邦,本本都不見批發。子爵見大勢已去,不可挽回,便棄了官職,攜帶一門上下,從京城裏遷徙而來。”


    “子爵前配夫人金氏,十六年前早已過世。繼配夫人李氏別無生育。金氏夫人死時,佩荑小姐,年才五歲,子爵憐愛異常,命我一人貼身侍奉小姐。我們尹氏門中,先祖代代,都是閔府家人,我的丈夫尹石虎,也是閔府中司事。我從前本有一個小兒,……”


    說著說著,尹媽的聲音便哽咽起來了。


    ——“我的兒子名叫尹子英,是閔子爵替他取的名字。子爵十分愛他,常叫他作‘英兒英兒’。英兒比佩荑小姐大一歲,小姐常叫他作英哥,英兒也潛分著叫小姐是荑妹。他們兩人你憐我愛的,倒真正地如同同胞骨肉一樣。”


    “李氏夫人也是名門小姐,從小時便到日本留學,畢業之後,又曾經遊歷過紐約、倫敦、巴黎、維也納。算來是在國內的時候少,在國外的時候多呢。歸國的時候,年才二十二歲,恰好金氏夫人下世後,已經滿了三年。李府請人說合,不久便做了子爵的繼室。子爵未棄官以前,李夫人在京城裏,要算是數一數二的社交家。客人,你請想想,這樣個聰明伶俐、有學問、有才幹的新夫人,怎麽能自甘淡泊,久受這山村生活的辛苦呢?”


    “閔子爵遷到這兒來以後,便住在那高城靜安寺中,摒去一切浮華,不問世務。隻因寺裏住不下多人,小姐已漸漸長大,便叫我們夫婦二人,來這仙蒼裏安身;隻把英兒留在寺中,買了幾十匹羊兒,叫他看管。那時候我那英兒已經長到十二歲上了。白日裏每逢天晴,他便趕著羊兒在山前山後去放。有時佩荑小姐也同他一路牧羊。他們兩人倒不知迷了多少回數路途,惹得我們受了多少回數的虛驚呢!”


    “我記得他們有一次到了半夜裏還不見回寺。子爵以為是在我們家裏耍著了,叫了幾個寺僧來接。他們是並不在我們家裏的。我們大家驚惶起來,忙分頭去四處尋找,找到海金剛,遠見得一群羊兒睡在海岸上。英兒靠著一個岩壁,佩荑小姐靠著英兒的肩頭,他們倆早都睡熟了。那天晚上,也是有這樣的月光。月光照耀著,海潮搖盪著,他們倆就好象睡在一個大搖籃裏麵的一樣,他們那時候的光景,我是再也不會忘記的呢!”


    “每逢落雨不能放羊的時候,英兒便在寺中隨著住持僧眾們操拳學武,晚來便同小姐兩人在子爵麵前讀書寫字。無風無浪地過了四年,我那英兒已經長到了十六歲,佩英小姐也長到了十五歲了。子爵常說,不久要帶他們到你們大國去,使他們長長見識。唉!誰知天不從人願,我那英兒,他就在那一年,……”


    尹媽很傷心地哭了起來,恰巧那天上的月輪,也被一朵鵲黑的烏雲遮了去,愈覺得令人淒楚。我又不便往下問,隻得等尹媽哭住了,才聽她含淚說道:


    ——“他——他就在那一年,被他的父——父親——殺死了!”


    說著又哭了起來。我想找句話來安慰她,但連半句也找不出。我隻得起去倒了杯茶來請她呷,她接在手中呷了幾口,說道:


    ——“以下的話還長,等我去把英兒的遺書取了來再往下說罷。”


    四


    夜分已深,外邊天氣甚涼;尹媽叫我到房中去坐。我同她進了我的居室,同坐在地板上麵——朝鮮人席地而坐,席地而寢,還存著我國古代的遺風。尹媽取了封書信來,我接在燈下看是:


    母親:


    兒今放羊回家,在這羊欄旁邊,拾得一封書信,明明是父親遺失的。因為是已經開了封,兒便把那內容取來一看——呀!母親!兒不看猶可,看了之後,早令兒魂飛魄散!


    母親!兒今已決意救我子爵、荑妹、父親。兒不忍我父親犯出這樣大不義的罪行。兒想父親定已來在寺中,兒卻四處尋之不得。母親!兒想此事聲張出去,不僅父親一人的攸關。兒今夜裏要在寺中巡邏,能私下地把父親嚇退,最為上策。


    母親!儻若兒萬一是死了的時候,母親!請你切莫悲哀!兒想生為亡國之民,倒不如早死為快。


    母親!時間已迫,不能多寫。密書閱後,請火化之!抽展中有日記二冊,請交荑妹惠存。


    兒子英跪稟。


    另外還有一封是:


    石虎鑒:


    十日不得見矣。君可於今夜來寺,我在房中內應,能一網打盡最好。詩箋一張,明明是首反詩,成功之後,快拿到長安寺中憲兵隊去自首。有此一詩,便是贖身的符籙。


    急切勿誤!


    閔李玉姬6月11日


    炎陽何杲杲,曬我山頭苗。土崩苗已死,


    炎陽心正驕。


    安得後羿弓,射汝落海濤?安得魯陽戈,


    揮汝下山椒?


    羿弓魯戈不可求,淚流成血灑山丘。


    長晝漫漫何時夜,長恨漫漫何時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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