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緊的。”安娜用手揉著胸口,叮囑兒子說:“艙裏的人又多又雜,當心你爸爸的手稿。”


    “是,是!”佛孫答應著。


    淑子抱怨起來,說:“剛才天氣還好好的,怎麽說起風就起風,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啊!”


    佛孫笑道:“中國古話裏還有一句:‘人有旦夕禍福’


    “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安娜嗔道,又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見到了你們的爸爸,我們今後隻有‘福’沒有‘禍’了……”


    “哈哈,禍盡福來!”佛孫、淑子異口同聲地說,他們和媽媽一樣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長子和夫在台北大學任教,陶晶孫和佐藤操夫婦也在那裏,陶晶孫是衛生學教授併兼任熱帶病研究所所長,安娜在妹妹、妹夫家裏住了三個星期,略事休息,一麵辦理去香港的有關手續。


    安娜抵達台灣的消息在報紙上披露了。國民黨政府出於政治上的目的,派人來極力挽留,勸安娜不要到大陸去,並答應給她以優越的條件。安娜拒絕了,因為台灣雖是中國的一部分,但並不是她此行的目的地,她委婉地對來人說:“我是一個女人。我是帶著孩子尋找失去的丈夫的,別的就不知道了……”


    “可是”,那個人故意做出一臉苦相說:“郭沫若在中國又有一個家庭了呀!”


    安娜心裏一怔。繼而又想,這也許是為了勸阻她不要去大陸,留在台灣或者返回日本的一個計策,她在日本時也曾經聽到過類似的流言,但她總是不屑一顧。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總要找到郭沫若才能弄得明白。於是安娜偷偷買了從台北飛往香港的機票,帶著長子和夫和女兒淑子繼續萬裏尋夫。


    飛機比輪船快得多,想到很快就要與郭沫若見麵了,安娜心情比任何時候都興奮、都激動,她坐在機艙裏,望著舷窗外麵茫茫的雲海,一邊揣想郭沫若現在身體怎樣了?麵容改變了多少?……想來想去,出現在她腦海中的郭沫若仍和十一年前一模一樣。


    郭沫若此時住在香港位於九龍山林道上的一幢小樓上。當安娜和兩個孩子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時,他著實感到了意外!


    “安娜!………”


    他見到闊別十多年未見的安娜,已經蒼老了許多,不過身子還是挺硬朗的。和夫已是三十的人了,淑子也長成了一個大姑娘。想到這十餘年來,安娜獨自挑起了養育兒女的重擔,又因為他吃了許多許多的苦,郭沫若深深感到愧疚。


    他尤其愧對安娜的是:他從日本回國以後不久,就和於立群結了婚,至今已生有五個孩子了!


    安娜見到郭沫若的最初一剎那間,心情是異常激動的,如果倒退十年,她一定會像初戀時一樣,即刻投入到丈夫的懷抱裏的。然而,她見到郭沫若身邊還站著一個年輕的女人,又從大到小、從高到矮,依次兒排著五個小兒女,她猶如大夢初醒。不需要郭沫若向她說明,她就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這樣的事本是不應當發生的,可是終竟發生了。


    她所擔心、所憂慮的事,當別人說起她卻當成流言不屑一顧的事,現在無情地擺在了她的麵前。


    命運對安娜來說,太不公平了!


    ——“走,是可以的,隻是你性格不定,最足擔心。”


    安娜十一年前對郭沫若說的話,不幸而言中了。郭沫若和安娜現在幾乎都同時想起了這句話。那果真是聖母瑪利亞的預言嗎?


    重溫這句話,郭沫若不能不感到愧疚,安娜則感到深深的遺憾和惆悵。魂縈夢繞,萬裏尋夫,難道就是這樣一個結果嗎?安娜不是張瓊華,怨憤一時竟填塞了她的心胸。


    他們在一起住了幾天。但誰都明白:這是一個不能共存的局麵。


    老朋友們看到這一種尷尬的場麵,都出來斡旋。馮乃超找安娜懇談了一次,指出造成這種不幸的責任,當然不是安娜,但也不是於立群,也不是郭沫若。真正的罪魁禍首是發動侵華戰爭的日本軍國主義者!郭沫若是為了參加抗戰而回國的,長達八年的中日戰爭使得他們離散了,而且音信不通。馮乃超懇求安娜道:“安娜夫人,請你本著對沫若兄一貫的愛心,盡快結束這種令人愁腸萬斷的局麵吧!”


    安娜這時想起了郭沫若在南昌起義失敗後曾經愛過另一個女性——安琳。她記得那時她曾對郭沫若說過:“假如沒有這許多兒女,我是可以讓你自由的。“舊戲重演,但現在的情況和那時又有很大的不同。一則,那時安琳並沒有和郭沫若正式結婚或同居,而現在於立群已經和郭沫若結婚多年了;二則那時她和丈夫有好幾個兒女,安琳和郭沫若並沒有兒女,現在盡管她有兒有女,但於立群同樣給郭沫若生了五個兒女了呀!……


    無論如何,孩子是無辜的。


    自己生的兒女如果不能沒有父親,那麽於立群生的兒女同樣不能沒有父親。


    郭沫若和於立群,還有五個兒女,這是一個完整的、幸福的家庭。而她自己的家庭,由於郭沫若回國,早已在十一年前就支離破碎了……


    不能為了恢復一個舊的家庭,而破壞一個新的家庭。上帝不會允許這樣做的!


    思前想後,安娜終於決定本著基督的精神,犧牲自己,成全他人。


    “我走,讓她留在你的身邊吧!”她對郭沫若說。在她的臉上,閃耀著聖潔的光輝。在她的心裏,則流著血和淚……


    郭沫若心如刀絞。他想要送送安娜,但有一隻手把他“拍拖”住了,回頭一看,是於立群伸過來的。在她的身後,從大到小。從高到矮,依次站著五個兒女。


    啊啊,他們也是插在他心上的劍哪!


    郭沫若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他覺得人生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此時東北已經解放。在組織上的安排下,安娜到大連定居了,和長子和夫住在一起。和夫相貌酷似父親,這對安娜是一種安慰。郭沫若那些手稿安娜也全部獻給了國家。


    上海是安娜在1923年第一次來中國時,最先踏上中國土地的地方。她對上海懷有特殊的感情,所以幾年後又移居上海。她撫養的四子一女解放後都先後回國,參加了祖國的建設。


    1949年,安娜加入了中國國籍。


    郭沫若和他的三位夫人--(十二)永恆之女性


    (十二)永恆之女性


    作為詩人的郭沫若,他的感情有時會像火山一樣噴發出來。


    1959年,他創作了五幕歷史劇《蔡文姬》。蔡文姬從遙遠的匈奴返回故土時的悲喜交集,她和左賢王和胡兒、胡女兩個孩子訣別時的痛徹肺腑……這種種矛盾而又複雜的心情,正是當年郭沫若別婦拋雛,從日本回祖國參加抗戰的寫照。郭沫若在蔡文姬這個人物身上,再現了自己的影子,再現了自已類似的經歷和相近的感情,他一再說過:蔡文姬就是我!—是照著我寫的。“其中有不少關於我的感情的東西,也有不少關於我的生活的東西。”演出時,每當舞台上蔡文姬為思念一雙兒女仰天嘆息或掩袖而泣時,作為劇作者的郭沫若也禁不住珠淚滾滾……我們完全可以想像得出,他在寫《蔡文姬》的日日夜夜裏,安娜會時時浮現在他的腦海裏,在《蔡文姬》這部歷史劇中,寄託了郭沫若對安娜最真摯、最深切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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