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地闊嗬見汝無期,


    更深夜闌嗬夢汝來斯。


    夢中執手嗬一喜一悲,


    覺後痛吾心嗬無休歇時。


    解放以後進行了土地改革,張瓊華過去每年收的幾十擔租穀就沒有了。生活無著落,她就從沙灣搬到樂山城裏居住。最初以典當為生,賣衣服,賣箱櫃,賣盤盤碗碗。後來沒有什麽東西可賣了,她就做葉兒粑賣。這是一種用糯米做的甜食,四川人很愛吃的。忠厚本份的張瓊華不會“偷工減料”,她做的葉兒把工精料足味道好,雖然賣得快,卻虧了本。隻好又做小娃娃的小鞋兒小帽兒賣,但也賺不了什麽錢。年紀老了,日子又過得這麽艱難。郭宗jin看不下去,就對張瓊華說:“給八爸寫封信,讓他每月給你寄些生活費來吧。”


    說了幾次張瓊華都不同意。她怕給郭沫若添麻煩。生活實在無著了,她才把自己一月的開支反反覆覆算了又算,提出了一個最基本的限額,囑咐郭宗jin說:“讓他一月寄十五元來吧。”


    郭沫若收到郭宗jin的來信後,主動承擔起了張瓊華的供養責任。他每月給張瓊華寄去人民幣十五元,以後隨著生活費用的提高,逐步增加到二十元、二十五元、三十元。張瓊華每次收到匯款後,都遵照郭沫若的要求寄去回箋。


    這,成了這一對名義上的老夫妻的唯一聯繫了……


    張瓊華有一個姨侄女在西安工作,寫信請張瓊華到她那裏去耍一耍。於是,張瓊華去西安住了兩個月。她本打算回樂山的,但姨侄女勸她說:


    “你老人家好不容易才出來一趟,西安離北京不遠,幹脆再去北京耍耍。”


    張瓊華想想也好,就獨自踏上開往北京去的火車。


    這是1963年的事,離那次郭沫若回樂山又過去了二十多個年頭了。郭沫若和她見了兩次麵,擺了擺家常,還專門蒸了一頓川味zha肉款待張瓊華。但兩人的耳朵都不好,說起話來必須提高嗓門,就好像一對老夫妻在大聲吵吵。


    郭沫若的秘書王庭芳陪張瓊華遊覽了許多北京的名勝古蹟,諸如故宮呀,北海呀,天壇呀,頤和園等等。張瓊華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樣,東張張,西望望,顯得又驚異又興奮。活了七十多歲,她總算是開了眼界了,為此她深深感激著郭沫若。


    臨走時,王庭芳問她:“想在北京買點什麽?”


    張瓊華擺了擺手,說:“不買啥子。”


    經王庭芳一再動員,張瓊華才去商店裏轉了轉,但也隻扯了一截黑色燈芯絨布。她愛不釋手地對王庭芳說:“這種料子好看,耐穿,我這輩子還沒穿過。”


    王庭芳覺得太過意不去了,回來向郭沫若匯報後,郭沫若特地叫秘書買了暖水瓶、鋁鍋、衣料等生活用品送給了張瓊華。


    回到樂山以後,張瓊華繼續過著尼姑似的生活。不喜殺生,極少吃肉,除早晨一頓是荷包蛋外,其餘中晚兩餐都是素菜素飯。身體好一點時就到街上走一走,或者坐在熟人的小攤子前,看著別人做生意,一坐就是大半天。年紀愈來愈老,不能上街轉了,她就端把竹椅,靜靜地坐在院子門口往街上默默張望。有時望著望著眼睛裏就會湧上了淚水。


    此時在北京前海西街十八號,又是別有一番景象。


    1963年。春天的季節。花園裏的花朵競相開放,爭奇鬥豔。在郭沫若的書室裏,也洋溢著一派濃濃春意。


    這一天,於立群在默誦毛澤東的詞《澱溪沙·和柳亞子先生》,深有感悟,就對郭沫若說:“我特別喜歡‘萬方樂奏有於闐’這句。”


    說罷,她興致勃發,立即展紙揮毫。此時於立群的書法日臻成熟,已經是國內有名的女書法家了。那幾個字經她書寫,躍然紙上,氣度非凡。可是仔細一驗看,才發現把開頭的“萬方樂”寫成了“萬方春”了,錯了一字!


    “糟糕!”於立群嘴裏嘟噥了一聲,便要把這張紙扔掉。


    “慢來,慢來,我看一看!——”


    郭沫若一邊說,一邊走過去,從於立群手中接過筆管來,略為思索,就用隸書在“萬方春”三個字下邊加了幾個字。然後,頗為自負地笑著對於立群說:“這樣一來,不就變廢為寶了麽?”


    於立群一看,原來郭沫若湊成了一副四言聯:


    萬方春色,千頃湖光。


    於立群開心地笑了。本來是一張廢紙,經郭沫若稍一加工,果然點石成金,頓添風采。


    郭沫若和於立群經常這樣“合作”。他們的夫妻生活中充滿了溫馨的愛意,文人的雅趣。


    文化大革命初期,郭沫若本人雖然由於毛澤東和周恩來的保護而沒有受到直接的衝擊,但他的兩個兒子卻未能倖免於難。有一天晚上正好郭沫若要參加周總理主持的外事活動,於立群再三叮囑他無論如何也要請周總理幫幫忙,營救被綁架的孩子。郭沫若去了,他就坐在周恩來的身旁。他和周恩來有著幾十年的深厚友誼,他相信隻要他把這件事提出來,恩來是一定會伸出救援之手的。當時周恩來仍然保持著“第三把手”的地位,在一定的範圍之內還是有一定的權力的。然而,郭沫若終於沒有開口——他不願意、也不忍心讓已經操勞過度的周恩來再為自己兒子的事操心。整個神州大地正處於一片混亂和動盪之中,有多少國家大事正等著周總理去處理啊!比起國家和民族來,兒子的被綁架、關押畢竟隻是一件小事……


    於立群在家中焦急地等待著消息。她本來是懷有滿腔希望的:沫若一定會向周總理講,總理一定會設法營救,孩子一定能平安地回家來……可是,郭沫若回來後告訴她說,他根本沒有向周總理提世英被綁架的事。於立群滿心的希望頓時化成了烏有,她生平第一次向她敬重與愛戴的郭沫若動了肝火,埋怨與責怪一齊迸發了出來……


    郭沫若沉默著,既無言安慰妻子,又無言告慰愛子。過了好半晌,他才吃力地說著:“我也是為了中國好啊!……”


    好像還有許多話要說,但他隻說了這一句,便站起身來顫顫巍巍地走出去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無能為力,竟連兒子處在危險的時候,做為父親的他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從這一天起,在北京前海西街十八號院裏,有一位老人經常伏在案頭,一隻顫抖的手執著毛筆,工工整整地抄寫兒子留下來的日記。好像兒子和父親在親切地交談。這位老人,就是郭沫若。


    1974年的秋天,安娜從日本回來後,得知了郭沫若病重的消息,便和女兒淑yu一起趕到北京醫院裏看望他。他們已經許多許多年沒有見麵了,這一次在醫院中相見,郭沫若和安娜都“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此時郭沫若八十有二,安娜也已八十高齡。悠悠歲月已經沖洗盡了他們之間的一切芥蒂,唯獨留下來溫馨的回憶。


    “瞧!這就是我們在市川縣的故居……”安娜把這次去日本時特意拍攝的故居的照片拿給郭沫若看,並告訴他哪些地方仍舊保持著原樣,哪些地方已經改建過了。郭沫若躺在病榻上興致勃勃地聽著,照片一張、兩張……看得是那麽仔細,那麽認真,仿佛他又回到了市川故居的庭院中間,回到了安娜和孩子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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