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薄的口吻,尾音拖得綿長,輕悠悠無甚力道,卻如一根疾鞭,揮甩有聲。


    薑檀心扭過頭,望進他一如深潭,詭不可測的眼睛裏,她知道,人間閻王並不僅僅是對他狠絕酷刑的贊稱,而是對他謀事後讓人生不如死,猶入地獄,絕望恨生的由衷詭頌。


    “你有他挪用款項,私吞傾囊的細則證據?”


    “沒有……”


    戚無邪輕笑一聲,繼續道:“本座沒有,不代表他們不會親手奉上,隻要你不壞事,馬嵩必死,哦對了,還有陸什麽澈,既然他們師徒情深,黃泉路上一塊兒做個伴,也甚是不錯,你覺得呢?”


    他說得極慢,又是漫不盡心的吐露,似乎這一句話的時間,已足夠他二人剜肉削骨,受幾千刀的淩遲極刑。


    不知為何,薑檀心沒有絲毫懷疑,就選擇了相信他。因為他足夠強大,能夠做成她無法做到的事,她有謀略有小聰明,可隻有孤身一人,但他不同,他是東廠督公,襲鎮國公爵,左手風右手雨,權柄無雙勢力滔天,他有最神秘強大的監聞情報係統,掌握著人世朝綱的一切風聞辛秘,當時與他談判,不就是看準了這一點麽?


    淡了視線,她極目遠眺,輕聲問道:“你準備什麽時候動手?”


    戚無邪跟著向前走了一步,撫上白玉雕欄,意味不明中夾雜著笑意:“你我大婚之日”


    心下一跳,薑檀心猛地回首看他,心如擂鼓,一股不明攣動竄上背脊,鋪天蓋地的漫上寒顫,周身每一個毛孔都吸附著他的話,牽動著她的心……


    怎會……


    他?……


    我音邈邈,你心悠悠,緣分詭測,本座已做好了自食其果的準備,薑檀心,你若勇敢,跟著一起來。


    望向他離開的背影,她不覺這個人離她越走越遠,她忍不住得後退,因為她知道,他已然迫近了她的生命之中,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


    大殷朝開國快十年,從來沒有哪一樁婚事能夠掀起這樣的軒然大波。


    京畿先且不論,光是全國十八個行省州府道縣,上至官僚貴商,下至黎民百姓,大到酒肆戲樓,小到街角茶寮,沒有一處不再談論這樁天子首肯的男男對食之婚。


    戚無邪是誰?那可是大jian賊戚保之子,青出於藍勝於藍,這兒子更是一代jian佞之臣,傳說他為了迫害馬首輔,不讓夏糧進京不說,還買斷了全都城的米糧,讓老百姓都吃不上飯,你說他是不是大jian人?


    薑譚新是誰?皇帝新寵太監,那是夜宿幹清宮,日日召幸在側,皇帝吃啥用啥,一份兒也少不了他的,縱是當年後宮獨獲天寵的劉貴妃,也不曾像他這般猖狂無忌啊,這小太監想來是會什麽攝魂大法,要不就是什麽妖術,反正不是什麽善類!


    這兩大jian佞宦臣要成婚啦,真是聞所未聞,千古奇談啊!


    人們聞後咋舌,驚詫不已,一時間街攤上關於他如何倆狼狽為jian,如何蠅營狗苟,如何迫害忠臣賢良的文章書冊漫天飛起,銷量火爆!


    可如果您是女的,那書攤老闆又會推薦你另外一類書,關於太監的言情小說傳,最暢銷的莫過於那本《何宦無妻》。


    說得便是這男主角如何風華絕代,美色耀人,他開啟了宦官界無恥的對食之風,尋不見女人就朝著自個兒的同胞下手,追求手段極其狠絕,一時成了界內光明的風向標,至此後太監不再孤身一人,皆成雙出入,故名——何宦無妻荒唐誕笑之事不勝枚舉,反正舉國為了一件趣事,大肆渲染,婦孺皆知這還是破天荒頭一次!雖然人皆滿心嬉喜,等著看著一場千古難逢的好戲,可還是會有那麽幾個人沉浸在自己的悲愁之中,連這麽大的熱鬧都顧不上的。


    這個人這幾日連走背字,所以心情一直不大好。


    他就是戶部尚書,陸宣澈


    雖說是降三級留用,但他老大人還是穩坐戶部一把手,這麽些年操持下來,戶部一時間離了他還就真不轉了!


    隻要追回戶部虧空款項,解決米商註銷捐納一事,他還是有東山再起的機會,要做完這些事雖然會非常棘手,而且特費銀子,但話又說回來了,能用銀子解決的事,那都不叫事兒!


    讓他心情不佳,連戚無邪大婚的糗事都不能娛樂他的心情,是因為他家遭竊了!


    偷得不是金銀玉器,而是他戶部的蓋章大印!


    那日戶部衙門被米商堵了個水泄不通,他隻得把戶部大印帶回府邸,在家辦理公文,誰料想半夜被賊徒盜了去,這可是要命的玩意啊!


    陸宣澈實在是搞不懂那賊到底是誰,你說他不偷銀子首飾,古玩玉器,光要一個戶部的大印,難不成是政敵的陷害手段?可這個毛賊還偷了別的東西,就是陸宣澈他家母老虎的幾條水紅鴛鴦繡紋肚兜!


    這不是耍流氓麽?


    不能上報官府,怎麽上報官府?丟失朝廷官印,這是滿門抄斬的大罪,丟了媳婦的肚兜,這是丟盡顏麵的糗事,他隻有一邊兒自個戳心,一邊派出家丁秘密找尋,好不心焦難耐。


    想了急了,他隻得自己安慰自己,興許這小賊是個肚裏沒幹貨的,並不認得戶部衙門的大印,隻是覺得這個大印的玉料不錯,所以順手偷了去,他剛好有一家自己開的古董店,連夜派人送去了消息,若有人拿著戶部大印來倒賣,必定將人拿下,絕不放跑咯。


    *


    且說戚無邪和薑檀心的婚事即可便來。


    大婚之日,京城四品以上文武皆要當場相賀,儀製用度竟不比當日的東宮大婚差,也是皇帝主婚,鴻臚寺擺上三十二品婚宴禮製,金銀禮器,媒聘紅妝,皆按公主出嫁一應辦妥。


    那日薑檀心需從幹清宮出嫁,由東廠花轎來接,繞城一圈兒後,在東廠煉獄的離恨天裏頭叩拜天地,再入皇宮赴宴,當晚兩人便要住進浮屠園的新房。


    這又是釘,又是鉚,還真有一套男男對食成婚的荒唐禮製,薑檀心認命之後,也曾向拓跋烈提出過一件事,為何對外她和戚無邪都是去了根的男人,她憑什麽就是嫁,他憑什麽就能娶?


    拓跋烈聞言後哈哈大笑,對她說:畢竟你是女兒身,戚無邪身殘至斯,好不容易娶一把媳婦,你就讓他過一過這個癮頭,不就是臉麵上的事兒麽,讓他又何妨?再說了,你若真是男人,怕也是壓不住他的吧?


    薑檀心沉默無言,她手撫過滿目刺紅的婚袍禮服,雖是男式對襟長袍,但是細節處無不透著精心裝點的鳳紋刺繡,金花蟒緞,貂皮內襯,細柔的領毛潔白稀疏,嗬氣似風,輕輕顫動。


    不禁回憶起當日替嫁馬雀榕時,她自問的那句話:她已出嫁兩次,第一次是拓跋湛,第二次是拓跋騫,那麽第三次呢?她不再是替身新娘,而是宦官之妻,戚無邪難道就是曾經許諾的白首良人,他才是與己執手一生之人麽?


    *


    那一日,霞滿天闕。


    薑檀心端坐與並蒂蓮鎏金銅鏡之前,手中握著的是一柄黃楊木梳,比起象牙或是牛角梳,她更喜歡木梳細膩的質地,柔潤的紋路,在心亂意迷的當下,她可以疏出發線上分明的經緯,梳出隱匿深處的心之所向。


    尤記得小時候,娘親為她梳頭的時候,她曾天真地問過,為何新娘子都要梳頭?


    那時娘親滿眸含笑,嗔怪小丫頭不害羞,才這豆丁得年紀便尋思著夫婿婚嫁,娘說等她出嫁那日,要為她梳一梳頭,這是每個做娘的最欣慰也是最不舍的時候,她會帶著由衷的祝福,溫柔的在耳邊唱念:一梳白髮齊眉,二梳花開富貴,三梳吉廝守合歡,執手共白頭,舉案相依守……


    黛眉輕描,朱唇一點,薑檀心身著醬深紅色小雲龍紋喜袍,領緣織金,色彩繁複又端艷,是江南最好的繡坊手工,金絲穿逢,細密的逢進大紅喜袍的艷目奪光。


    門外響起了篤篤得敲門聲,百子炮已然點響,劈裏啪啦一陣作響,掩蓋了宮娥小丫頭們的嬉鬧尖笑,還有賓客們不斷的喧闐雜鬧之聲。


    不需要頭頂鴛鴦紅繡的喜幛,薑檀心清清慡慡的就邁出了房門。


    東廠暗衛已然分列兩旁,他們換下平日裏陰沉詭鷙的麒麟官袍,穿起了暗紅錦袍,頗為喜慶,臉上更是卸下了黃金麵具,素顏示人,各個風流俊朗,玉璋柄姿。


    地上鋪就的,是離恨天猩紅的錦紋絨毯,入目情花招搖,妖冶無度,她一腳踏上了紅毯之端。


    一如往昔,她紅衣著身,下擺逶迤,以宦妻的身份,淌著一腔艷毒的情花之血,再次一步一步,走向那個命定糾葛不清之人——戚無邪……


    薑檀心從住所一路走來,她的麵前是禦花園的龍渠方池,這方池連通著皇城外的護城河,波光粼粼,魚遊濠水,並不是一般園林裏的死水之池。


    此刻但見池水邊戳燈已亮,燈火明輝,來往宮娥放飛的紅紙孔明燈,發出幽幽明光,那池麵兒上從遠處不斷地湧來盞盞花燈,似繁星滿天,又似燎原星火,風過塘池,光點搖曳閃動,簡直美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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