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之氣在對上薑檀心的眸子時,戛然而止,它倏然消失了,消失得幹幹淨淨,不存一縷。


    還是那一雙倔意的眸子,絲毫沒有半分祈求卑微,她隻有一水的委屈。


    情花重新傲然而立,周遭寂靜無聲,隻有兩個人的淺聲呼吸聲,彼此交纏……


    背過身去,戚無邪丟下了她,一步一步朝裏頭走去,他拋下的話被衣袍撩起的風吹得四散,卻還是清楚得傳進了薑檀心的耳裏。


    他說:回到拓跋烈的身邊,東方憲,三日後本座自會放人,毫髮無損。


    *


    皇宮,上三殿內議政堂


    庭外是旖旎芬芳的春糙芳香,薑檀心站在璿璣露台之上,麵對著議政堂敞開的一排六扇格字窗。殿頂上灰碌簡瓦龍脊首尾相銜,極目便是皇家的富麗堂皇,威儀大端,飛簷上肅穆駭人的神獸蹲像,在夕陽籠she下,露出漫漫嘲諷的目光,讓她生出片刻恍惚的錯覺。


    又回來了……


    重新換上一身司禮監太監的臨朝官袍,她整冠斂襟,好整以暇後,闊步邁上了通往大殿的漢白玉階梯。


    “哎喲喂,薑公公,您留步留步!”


    薑檀心回頭一看,喊住她的是拓跋烈身邊的陳福九,隻見他手肘裏掛著一隻雪白的拂塵,搖擺著肥碩的腰肢,頗為艱難的一步兩個台階追趕薑檀心的腳步。


    “陳公公有事?”


    “有!自然是有,雖然陛下對薑公公甚是想念,可你要聽咱家一句,千萬不要這個時候去觸他的眉頭,陛下正生氣呢!”


    陳福九一臉焦急,左手捶右手,連帶著拂塵也抖上了一抖。


    “生氣?出了什麽事了?”


    “你是不知道哇,陛下正訓斥馬首輔呢,聽說今兒早上戶部衙門丟人了,前陣子內閣批下了文書,同意撥下幾個肥缺實缺,用於戶部捐納,但前提是為了向買官兒的米商求糧,拿糧食來換捐納憑證!這本是好事,解一解燃眉之急,多出幾個肚裏沒墨的商官兒也不稀奇,可壞就壞在,這幫狗崽子也不知怎麽的反水啦!”


    他頓了頓,繼續道,顯然比拓跋烈還氣上幾分:“米商拿著憑證來戶部註銷,一定要拿回自己的糧食,誰料想原來戶部沒有收糧,私底下收人家的可都是真金白銀啊!這可叫人傻眼了,本就缺糧,朝廷拿什麽東西還給他們?還想著上米市買糧償還,好歹平了這場風波,可奇怪的事兒來了,就今天!全京城的米鋪都沒米了,說是讓一家大主顧花著低了三成的米價給收走了!”


    薑檀心嗤笑一聲,心裏暗自給戚無邪豎了個大拇哥,隨即追問:“陛下知道了這件事,所以找馬嵩來問罪了?”


    一拍大腿,陳福九恨恨道:“可不是麽,這麽大一筆銀子,全讓馬嵩吞進私囊了,從前以為他是盛世宰相,心載萬民,剛正不阿的,想不到也是弄權舞弊,貪墨瀆職之輩啊!”


    陳福九話未說完,殿裏頭一隻青龍鎮紙飛了出來,虧得薑檀心躲閃及時,堪堪躲過!


    鎮紙咣當一聲砸在地上,裂成了兩段,宣示著主人此刻的滿腔怒火。


    “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你,還有你!狼心狗肺之輩,滾滾當道,你一介內閣首輔,中樞首揆,也竟做出這種事來,寡人的大殷豈不是要廢國亡程了!”


    “陛下息怒,此事都是微臣的主意,實在不關馬首輔的事啊,馬首輔開國首宰,分理天下庶政日夜操勞,嘔心瀝血,製衡六部京畿十二道監察禦史,彼此頡頑更是未嚐懈怠,求陛下念起辛勞多年,寬恕這一次吧!”


    說話的人薑檀心銘記於心,他是當年刑場監斬官陸宣澈,也是當今戶部尚書,更是馬嵩的門生,一同黨人,若沒有陸宣澈,馬嵩的這場“掛羊頭賣狗肉”的戲就唱不起來,拓跋烈把他一塊兒拽了來,也不無道理。


    “陳公公,借一個人給我”薑檀心注視著殿內的劍拔弩張,神色淡然說道。


    “借人,你要……”


    “我要他去取一樣東西給我,在我屋內書閣第二個抽屜,一個漆紅木匣子,上了鎖的那個”


    “這不難,小月子,你去取來,腳步子利索一點,不要耽誤了薑公公的事兒”


    點到名的小個子朝前邁了一步,點點頭便迅速朝著東邊內院奔了去,隻花了半盞茶的功夫,便把東西取了來。


    倒了一聲謝,薑檀心將漆盒捧在手心,邁定步子走進了殿中,他無視弓著腰跪在地上的馬嵩,竟自打了馬蹄袖,點膝跪地叩首行禮:“臣司禮監秉筆薑譚新,叩見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見是薑檀心,拓跋烈沉出了一口氣,重新坐回龍案後的盤龍金椅,軟了幾分口氣:“你的事無邪都和寡人說了,賊子既然已經咬舌自盡,你又平安無事,寡人暫且不追究了,若無事現行退下吧,寡人晚一些再來尋你”


    叩首不起,薑檀心雙手舉著漆紅木匣高過頭頂,一字一頓,字字珠璣:“臣有事要奏,臣要彈劾戶部尚書陸宣澈挪用戶部官銀三千五百二十萬兩,彈劾馬嵩……”


    “慢著——”


    薑檀心向後看去,戚無邪滿目刺紅,寬袖窄腰,行止隨風的邁進了金殿大堂。


    “臣稍後再向陛下問禮,隻是現在有幾句話想要問一問薑公公。”


    戚無邪轉過了身,長身立在薑檀心的麵前,他高高俯視,音色清冷,笑意全無:“戶部尚書陸大人挪用官銀可有詳細出入案目?這三千五百二十萬兩可有文結憑據?至於馬首輔,由本座來替你說,你想彈劾他斡旋糧米,玩權弄術,與太子黨同伐異,妄蓄大誌,是也不是?”


    緊握紅漆木匣的手一緊,薑檀心神色一黯,是,她承認戚無邪說的都對,這個匣子裏裝的是戶部作假的帳簿總匯,她能尋得出錯銀數額,卻無法通天神算,得知挪用之銀的具體去處,更別提文結憑據了。


    可機會隻有那麽一次,兩個手刃父親的仇人近在眼前,她如何能忍得住不去添一把火,興許拓跋烈盛怒之下,能夠不問證物,直接砍了了事!


    見薑檀心沉默不言,戚無邪眸色一凜,索性轉了話鋒,麵向拓跋烈,稍稍屈身算是行過禮了:“陛下,太子心性頑劣,隻因不過年小,戶部虧空一案他雖借銀甚多,但罪不彌天,懲戒一二,叫他還上便罷,至於馬嵩同黨妄蓄篡逆之誌,全屬空談栽贓,陛下聖心燭照,臣言盡於此……薑公公由臣送回,您盡可安心”


    拓跋烈點了點頭,揮了揮手,由著戚無邪帶走了薑檀心。


    之後他不由得怒視跪在地上的馬嵩,恨聲開口道:“寡人罰你革職留任,把這一屁股爛攤子收拾了,再滾回老家種田去!還有你陸宣澈,官降三級原職留用,罰俸一年”


    “臣謝主隆恩”


    “老臣……謝恩”


    馬嵩似是一夜白頭,蒼老了不止十歲,不復內閣首輔雄赳赳的精神頭兒,此刻的他,與一般市井的白髮老人無異。


    他謝了恩,掃了薑檀心一眼,這一眼包含的太多,也太過複雜,宦海沉浮半生,歷經兩朝官場傾軋,陰險狡詐也好,虛偽小人也罷,他為了自己掙得前途,哪怕犧牲漢人同胞的血也在所不惜。


    可他還是做到了,他站在了一個官場之巔十年,操持權柄十年,整整十年,他累了,真的累了……


    扶著膝蓋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擋開陸宣澈上前欲扶的手,他向戚無邪捧了個手,彼此心照不宣。這個半截禮,並不是官階之比,也不是資歷相較,它隻是一場時局博弈之後,輸棋的朝著贏棋的俯首認輸罷了。


    米糧背後的推手是誰,馬嵩心知肚明,他卻沒了應對的招數,還是大意了,大意了!


    對於馬嵩之禮,戚無邪饋之一抹涼薄笑意,笑裏隱隱蟄伏著一股殺氣,但一切在麵上還是不動聲色,喜怒不辨。


    馬嵩,你還是不了解本座,這種棋局本就不是本座的風格做派,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起手據邊隅,天元已布下天羅地網,你本就在劫難逃,這盤棋,你註定一子不留,滿盤皆輸,即便是一條爛命,本座也要你交代在這。


    勾起魅惑嗜血的唇角,戚無邪漆眸流轉,心思坦然,他心中淺嘆一聲:隻是時候未到罷了……


    薑檀心滿心不甘,她跪了安,隨著戚無邪一同出了議政堂。她快步走到了露台邊角,一掌拍上了白石雕成的獅獸柱首,冷風吹襲,心久久不能平靜下來。


    迎風而立,衣袍獵獵衣袂翻飛,在風中戚無邪是一襲刺目的紅,也是一抹紮根的烈,風吹不滅,張狂隨風一路高竄,似要燃透了這半邊天子蒼穹。


    “急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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