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醉姿樓包間兒一份千裏香……馬上來喲”


    擦桌擺凳的小夥子,往肩上一甩麻布,端著滾燙的瓷碗,一路顛送著,小跑進了二樓包間,剛要像平日裏一般吆喝,可抬眼瞅見裏頭的情形,他素來利索的油嘴有點不管用了。


    怎麽一桌子的美味佳肴,這姑娘還要吃餛飩?


    “接著,謝了”


    接過薑檀心拋來的五個銅板,小夥計擱下餛飩碗,撓了撓頭,他偷偷瞄了一眼首座的紅袍男子,心中一悸,小聲說了一句“回頭我來收碗”便迅速腳底抹油,奪門而出。


    “哎呀,真香,這餛飩叫千裏香,京城獨一家,有些冒名的都不及他家的好吃,還有城北的豌豆黃,得認準了老豆子的牌子,水井胡同的油炸檜,必定是一對夫妻的小店門……”


    薑檀心一邊舀起一隻餛飩,呼呼地吹著熱氣,一邊如數家珍,把京城食圈子裏頭她覺著好吃的全唱了遍名字。


    “嘶……燙!”


    饒是方才已經吹過了,她還是讓薄皮褶子裏的肉餡燙了舌,吐不出咽不下,她急得直跳腳!她張著嘴,使勁往裏頭扇風,未加咀嚼,囫圇而下,四處找了一圈,她一把搶過戚無邪手裏的涼湯,仰脖子灌入口中,讓一股涼意追著食道裏的肉餡而去,生怕燙壞了肚子。


    抿了抿唇,心下吶喊:怎麽有一絲血腥味,難不成是燙破了嘴皮了麽?


    伸出舌頭去舔了一圈,薑檀心眸色流轉之際,無意間瞥見了戚無邪的臉色——她心中咯噔一聲,扭轉有些僵硬的脖子,她尷尬的看了看手裏端著的湯碗。


    隻見瓷碗壁上頭,有一個依稀可辨的紅唇印,一半已然被自己舔得差不多的,還有一半大概是戚無邪薄唇上的細小紋理,仍甚是清晰。


    薑檀心琢磨著要不要開口說些什麽,這次好像真的是自己不對,占了他點便宜,不過那也隻是一丁點!斟酌用詞,呃了一聲,薑檀心誠懇一笑:“對……”


    她話隻一字,戚無邪便悠悠站了起來,他目不斜視,朝夷則道:“吃不下去了,走吧”


    “你!”


    薑檀心目送他優雅起身,繞過了自己,直逕往外頭走去。


    “主上,這下去哪兒?”夷則匆匆跟上。


    “回東廠”


    “……”


    袖袍揚起,隻在一個轉身之後,他便笑意盈然,嘴角抑不住的上揚,今日,還算有趣……


    *


    第二日,是戚無邪定得安排。


    他管著自己在情花孽海中小憩打盹,她管著自己坐在石台階梯上嗅聞書香。


    褪去了鞋襪,薑檀心赤著腳,高坐在石台之上。她遊蕩雙腳,踢著情花池中的血水,將它當成明澈溪水一般戲耍,波紋粼粼,掀起黏稠的血腥之氣。


    她的手裏捧著一卷書,是一本違禁之書,被本朝所禁,寫得是大周朝的人文風物,禮儀周全。


    自從鮮卑人定鼎中原之後,他們焚燒了一批不利於外族統治,關於思想教化類的書籍,禁了一些寫有人文風物的名家雜談筆記,隻留下醫術藥理之類實用的書下來。薑檀心在馬府呆了那麽幾年,該讀得書一本不落,卻鮮有尋到那些珍貴孤本,沒想到戚無邪的離恨天倒是有不少。


    情花瓣謝落,由著血水衝來,一片兩片沾上了薑檀心的腳尖,她莞爾一笑,繃起腳尖,伸出纖指取下一瓣來,瀝幹了血漬,情花瓣褪去血色後是觸目的艷粉,她將花瓣夾在書冊的中間,輕笑一聲道:血水落花春不在,地獄人間。


    卷書在手,薑檀心螓首微偏,瞄向一邊側臥小憩的人間閻王爺,她心中一嘆,終究是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孽緣。


    一如初見時的驚艷,他的姿容越完美,他的殘缺便越遺憾,兜兜轉轉,有時候,她甚至會忘了他是誰,忘了他是宦官jian佞、無根閹人,忘了他是叛國賊戚保的兒子……她隻記得他一襲奪目紅袍,右手持著紫檀慈悲,左手攥著情花噬情,善惡一手,各是極端。


    真得要和他對食麽?答案是否定的。


    情花界,情海孽,她不是渡他的佛,她確定,他應該也不彷徨,這本就是一場荒唐,彼此心知肚明,卻為何還要糾纏不清?


    暗自嘆了一聲,為了成全自己的乖張不羈,犧牲兩個人的半生愛欲,是,他無所謂,可她呢?


    她自小在仇海中漂泊,獨自應仗,疲乏不堪,曾經信任的人一朝之夕變成了天大的諷刺,她漸漸心慌。她也渴望被珍視,被人收藏,免她驚免她苦,免她四下漂泊,可畢竟獨木難依,所以她更想找一個足夠強大的人,將脆弱的後背交給他,兩個人背脊相靠,四拳出擊。


    這樣的搏殺才肆意暢快,沒有心驚,不會膽顫,這樣的復仇才肆無忌憚,沒有後顧,沒有猜忌。


    薑檀心搖了搖頭,自嘲一笑:如此想著,已然背離了初衷,這些戚無邪能夠做得,她為何還不願?


    糾其根源,兩字足矣,不愛。


    問世間情為何物,鴛鴦白骨,不過三餐一宿,可他和她本是兩個世界之人,食有差,衣有別,怎麽愛,又如何愛?


    收回複雜叢生的眼光,薑檀心停下了嬉水的踢擺,她靜靜垂首默想,不禁為自己感到好笑,她原以為自己和戚無邪最大的距離,是因為他是閹人,卻沒想到這一點比如生死兩線,人間地獄的距離,太過微小,微小得令她視若不見,置若罔聞……


    暗息之間,隻聽戚無邪悠悠開口,他的聲音掠過情花叢,挾了情花的鬼魅誘惑,吹皺池波,撩動心弦。


    “不用三天,你明天即可走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薑檀心聽到了她想聽得,卻不想心裏生出了不一般的滋味,還未來得及辨清情緒,他又補上了一句:“宮裏的薑檀心替你周旋了三天,本想你已逃之夭夭,至少不在京畿境內了,若他知道你這般辜負了他,不知道心情如何”


    心中納罕,原來死狐狸打得是這個主意!倒也難為他了,身形與自己相差極大,做自己的替身還能瞞過兩天,不知費了多少心思,謀了多少個鬼主意,他這般的人精若想自己脫身還不容易,怕隻怕為了她,錯過了逃脫的時機。


    “他現在如何?”薑檀心追問。


    “皇上交給東廠了,說剔骨剜肉盡管招呼,隻有說出你的下落,才能給人一個痛快”


    “你……你沒有這麽做!”


    “嗬,臣可不敢抗旨”


    “戚無邪!”


    薑檀心蹭一聲站了起來,赤著腳,她直奔白玉亭台,身後是一串腳掌印,金蓮纖足,殷紅血色。


    闔著眸子,戚無邪周身淡薄的涼意,滅不了薑檀心此時的怒意,他抬眸一眼,不鹹不淡的問道:“他是何人,你早已無親無故,何必掛及外人?”


    “外人?他是我的二師哥,從小陪我一塊長大,他就是我的親人,還有小五,昨天同我一起的那個小娃娃,還有我的師傅,您的上僚,他們都是我的親人,我在乎,我心疼!”


    “你既撕開了馬嵩的偽善麵具,怎會不知馮釧何許人也,一丘之貉罷了,論起親疏來,馬嵩才是救你與山林荒野的恩人,如今你反要置他死地為父母報仇,這麽說起來,馮釧可不是你的親人,他應該是……下一個你要手刃的仇人”


    戚無邪說得很慢,似是深思熟慮,又似乎是存心推波助瀾,促漲她的怒氣。


    “這個不勞督公費心,我薑家的仇自有後人來報,孰人是仇家,我心中一本明帳,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罷了,如果扳倒馬嵩之事督公想要退出,我也絕無二話,一個人照樣可以叫他生死無門,既然督公已經想通了對食之婚,那麽皇上那勞煩您去交代,東方憲在哪,我現在就要帶他走”


    “進我東廠門,何有活著出去的道理?”


    “……”


    “……”


    “算我……求你”


    她繡拳緊握,繃直的手臂,牽扯肩脊的力量。她躬下了身體,微微低首,肩下鎖骨深陷,本該是雪肌冰骨,一彎誘人的弧度,無奈生生曲成了一種叫卑微的屈服。


    她從不屈服,從未認輸,為何變了?為何變了!


    戚無邪陰沉著眸子,深潭無盡,吸納了她所有的不甘和隱忍,這樣的委曲求全,這樣的低聲下氣,叫他太不快活!他從未想過一個人便是一個人,她一直無謂不屈,狂妄叛逆,她一向如此,怎麽會,怎麽會輕易為了一個男人甘願做自己不齒不願之事?


    可恨!


    殺意已起,一凜騰空!


    戚無邪想殺人,從不需如此認真,別人也從無察覺。可這一次,他竟藏不住他迫切且凜然的殺氣,如一陣低吼的風,掠過情花孽海,吹偃了情花精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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