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客很少回來,但每年都拎著東西來我家。他能拿到一大筆獎學金,又和人搭夥做生意,一年比一年成熟,舉手投足間已帶有意氣風發的氣概。他給母親送一籃魚蝦,給我童書或者玩具,從不當眾給父親什麽,我卻總能發現父親桌上多出書來。有一天我發現他桌上擺著一隻手錶,放在精緻的小盒子裏。母親嚇了一跳,謹慎地問父親打算怎麽處理,父親說要還回去,拿起盒子出了門。


    天全黑了,父親還不見回來,母親有點擔心,叫我沿著大路找找看。我一路走到江上客家樓下,正猶豫該不該進去,就看見樓道亮起來,父親瘦長的影子從樓梯間一步步滑下。江上客緊跟著衝出來,一定要他收下那隻手錶,說他把自己當外人。


    我站在灌木叢的暗影中一動不動。他的聲音好像撞上了實質的物體,在我的耳旁簌簌振動,散發出一圈圈尖銳的回音——我不知道江上客何時已經能輕鬆隨意地用“你”來稱呼他從前的“劉叔叔”了,而我在與父親說話前還要小心翼翼地斟酌半晌。


    父親拘謹地說了許多,無外乎是說自己不過舉手之勞,這些年又多蒙江上客關照,實在當不起這樣的謝禮。他們推推讓讓,身影在暗淡的月光與昏黃的樓道燈光中糾纏不清。最後江上客急了,抓住父親的雙手不讓他動,將那隻表扣在他手腕上,低聲吼道:“誰說這是謝禮!”


    他的鼻尖幾乎要碰到父親的臉頰,目光牢牢鎖住父親的眼睛,我甚至懷疑其中盛滿了眷戀與仰慕——但他很快放開父親,後退幾步,低下頭,飛快地解釋說這不是為感謝父親,隻是想——他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想要送他點東西,隨後又不甘心地補充,說自己的錢想怎樣花就怎樣花。


    我匆匆跑回家,轉身的那一剎那好像看見他攀住了父親的肩膀。我告訴母親自己沒有找到父親。出乎我意料的是,父親很快回來了,手腕上沒有那隻表的蹤跡,母親煮的荊芥麵筋湯都還沒有放涼。


    我開始刻意減少與父親說話的頻率。沒有人覺得詫異,母親自己對父親也是越來越客氣,而父親在家除了食宿就是埋頭書海,根本沒發現有什麽不對——或許他發現了,隻是這樣的變化正中其下懷。我不清楚自己這種行為的本意為何,不過我清楚這絕非出於賭氣,而更類似於試探,我期待父親的反應,試圖尋找父子情感的最低閾值。這個過程持續了很多年,直到我十五歲時父親拎起行李、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可笑——或許這段親情從未在他心頭留下任何痕跡。


    不過當時的我還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甚至去向母親抱怨,說父親對江上客比對我還要好。母親寬容地笑了,沒有說什麽,熨平父親的襯衣,把它掛進衣櫃,然後從抽屜裏摸出江上客送來的那隻表,仔細放進襯衣胸口的衣袋裏。


    看到那隻表的時候,我的心裏有某種東西崩塌了,好像灘頭被潮汐日夜磨蝕的沙堡,終於在一陣小風裏分崩離析。之前我嫉妒江上客對父親的親近,而這隻未能成功退還的禮物,仿佛已成為父親默許甚至接受了這種親近的明證。


    之後我再也沒收過江上客送給我的任何東西,連他送來的食物,也不想多碰一口。這些人情,在我看來,是我和母親在父親的蔭蔽下獲得的垂憐和施捨。我甚至暗暗發誓,將來要把它們一併還回去,連帶著父親的那份。


    母親開始正式地與父親談離婚的事。如果我回家時放輕腳步,在樓道裏靜靜站一會兒,或者夜裏假裝睡著,豎起耳朵躺在床上,就能清晰地聽到他們的說話聲。兩人都很冷靜,母親的鎮定超乎我的想像,事實上她甚至一直勸說父親與她解除婚姻關係,說父親找到了生活目標,她現在過得也不錯,分開對大家都是好事。


    那段時間我忽然發現自己厭倦了平淡的校園生活。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指著我練習冊上大片的空白嘆氣,並不斥罵,反而苦口婆心地勸我不要為家裏的事耽誤自己。我並不解釋,也並不悔改,依舊我行我素。一天母親突然來接我放學,我們推著自行車慢慢地走,一路沒有人說話。把車停在小區的地下室之後,她抱著我哭起來,說我這樣不求上進,如果她不在了我該怎麽辦。


    現在想來,大約那時她就感到了腹腔的疼痛,也預料到了日後的命運。但當時的我尚懵懂無知,無法感受到她話語中濃烈的悲情,隻是感覺她的淚水一滴滴淌進我幹涸的心田。同時我敏銳地意識到,母親已經把父親排除在我們的明天之外了。


    我考上了市重點高中,也是江上客曾經的學校。在中考出成績的那天,母親與父親去民政局辦了手續,當天父親就搬出去了。他隻帶走了自己的衣物和一些書,挑挑揀揀之後還留下幾本書在我床上,說我以後可能用得上,目光溫柔地掠過我的麵頰。我站在窗邊,看他彎下高瘦的身軀,笨拙而吃力地把不大的行李箱搬到自行車後座上,趔趔趄趄地騎出去,把握不好平衡,差點摔倒在地,而江上客從遠處奔來,把行李箱搬到了自己的自行車上。


    望著他們並肩離去的身影,我居然感到如釋重負,好像目送離群的孤鳥回歸雁陣,或漂泊的遊子踏上歸途。父親好像從來都不屬於這裏,我開始有點理解母親的想法了。


    父親每月都寄錢回來。他住在他的輔導學校裏。下晚自習的時候,我常常看見那棟小樓裏亮著一盞孤燈,窗口映出父親的身影,瘦削,而且更為寥落。他不過是從一個旅驛搬到另一個旅驛罷了,那顆寄客之心,仍未尋得故土的安寧。


    江上客很有做生意的頭腦。輔導學校的人時常來我們學校門口發一些宣傳單,號稱拿著過去就有優惠。一年之後這些宣傳單一夜之間全部銷聲匿跡,那棟小樓的燈光也不再亮起。閑談時我無意與人聊起這個話題,才得知那個學校被人舉報,名聲下滑,已經維持不下去了。


    了解內情的同學故作神秘,說那學校的一位物理老師是個變態。見我不解,湊到我耳邊小聲解釋道,就是同性戀,據說他之前還是位大學老師,也是為這個被開除了。


    我下意識說了一句,不可能吧。


    那個人撇撇嘴,怎麽不可能呀,他和一個男人摟摟抱抱,叫人撞見了,有一大幫人去鬧,學校都差點給砸了。我一臉呆怔,不知應該作何反應,他有點失望,對我皺起眉頭說,同性戀啊,會得愛滋的,多噁心啊。


    是真的嗎?是父親嗎?我不敢問,更不敢想。但不久江上客就在晚上放學後到學校門口堵我,急切地問我知不知道父親的去向。


    他吞吞吐吐,隻是含糊地說他父親又來找他,他不願跟他父親走,他父親就想辦法搞垮了他的事業。我告訴他父親從沒有回家,他“哦”一聲,點了一根煙,熟練得完全像一個在社會上遊刃有餘的成熟男人,隻是眼神中還透著失落與迷惘。


    我對父親的了解比江上客還少,因此也不能給出什麽有用的建議。但我仍然未免感到氣憤,指責江上客連累父親,以至他不僅生計無著落,連聲名都要受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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