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脫開我的手,慢慢擰開防盜門上的鎖扣,閃身出去,立刻把門重新關好。那女人抓住他的腿,緊繃發白的指節揉皺了他平整的褲腳,我看見他彎下腰,溫柔地握著她的手,試圖架起她。


    平心而論,那女人蒼白而枯槁,幾乎不可能威脅父親的安全,但她眼睛裏始終燃燒著瘋狂的火焰,熾烈得像能吞沒一切。在我屏住呼吸,生怕哪一瞬間她就把細瘦尖利的指爪伸向父親的喉嚨時,她家的大門猛然打開,一個少年驚慌失措地跑出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江上客。他明顯不合身的寬大衣服上滿布褶皺、油汙和焦痕,臉上初生的胡茬在昏暗的燈下形成柔軟的青影,但這些全都無損於他的容貌——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在秀美與英挺之間達到某種微妙的平衡。這副容貌,以及他好聽的名字,不禁讓人推測,那瘋女人曾擁有一段如何清新又綺艷的韶華。


    父親幫他把他母親扶回了家,第二天晚上他拎了半斤蘋果過來道歉。他剛上高二,下了晚自習回來要安撫母親睡下,之後還要寫作業,一不留神趴在桌上睡熟,連母親跑出去都沒聽見。至於他父親在哪裏,他母親又是為什麽變成這副模樣,他不提,也沒有人問。母親留了一個蘋果,餘下的仍替他提回家裏,父親為他打開門,說若他念書辛苦,請他有事隨時來我們家裏。母親看父親一眼,輕輕嘆了口氣,到底沒有說話。


    父親找不到新工作。母親開始白班連著夜班上,周末也不休息,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幹癟下去。父親漸漸承擔了所有家務,終於學會像母親那樣老練地漂淨衣服上的泡沫。有一天我看見他在樓道裏踢到一個黴爛的蘋果,遲疑了一下,還是撿起來拿進屋裏。


    江上客偶爾送吃的過來,以饅頭居多,過節時還有餃子——他說學校每月發食堂餐券當作生活補助,用不完也是浪費。母親父親都不願收,他就堵在我回家的路上,把報紙和塑膠袋裹好的、猶帶熱氣的食物塞進不懂得拒絕的我手裏。於是母親主動去幫那女人洗一次澡,回來說,江上客的獎狀貼了滿牆,那女人在其他地方亂塗亂抓,唯獨對那一麵牆寶貝得很。


    過年的時候,母親請江上客母子來我家一起吃飯。他穿了件很幹淨的毛衣,整個人明亮又隨和。母親接下他提來的一小袋雞蛋和幾把掛麵,幫他安頓好那女人,請他在屋裏隨便看看。他翻了翻我的寒假作業,目光很快被屬於父親的書櫥吸引了。


    書是最大的奢侈品,尤其是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因為母親不願意給我買一本六元錢的《新華字典》,我被老師罰站了整整一天;我的練習冊全都是母親去書店一個字一個字抄回來的,而且做完一遍之後還要擦掉答案重寫一遍。父親藏書中我唯一能看懂的《蘇聯民間故事選》,被手指磨毛了頁邊。


    當江上客驚喜地翻開一本印滿了各色符號與圖形的大書時,我突然發現他幾乎和父親一樣高了。


    即使無數次從他手裏接過饅頭,即使坐在他自行車的後座上去學校,即使他能解答一切我解不出來的應用題,一直以來,我始終懷有某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以為自己高人一等,而當父親把書借給他,他滿麵笑意地抱在懷裏,我當即悲哀而敏銳地預感到,我太過自信了,他和父親是一類人,九歲的我無論如何也觸碰不到他們。


    母親煮好了江上客帶來的雞蛋和掛麵——除夕夜吃下的麵條叫做“錢串”,大約是飯桌上的五人來年最需要的東西。每個人都很開心:那女人梳好了頭髮,顯得很安靜,隻吃江上客夾到她碗裏的東西;母親在廚房跑進跑出,時不時端出一碟回鍋的小菜或是剛煮好的湯;我一邊聽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一邊揀出菜裏的肉末;而父親和江上客在談我聽不懂的東西——他們容光煥發,激動地揮舞雙手,兩局麵黃肌瘦的皮囊裏突然冒出了紅潤的臉色和飽滿的精神——我從沒見父親笑得那麽開心,那不是麵對我時縱容又無奈的笑,不是麵對母親時憂鬱傷感的笑,而是激賞和讚許、興奮和昂揚。他眼裏的笑意那麽深,像高高漲起的潮水,把自己和江上客裹在裏麵,而我隻能站在岸邊,任浪頭拍濕我的腳。


    其實我心底也是快樂的。打記事起,這是我第一次與父母外的人一起過年——我從來沒有見過祖父祖母外公外婆,照片也沒有。我看得出來,江上客也有同樣的感受,他沉穩又隨意,可小心翼翼與受寵若驚還是從一舉一動中滲出,隻是我不能確定,他的驚喜是來自我們,還是來自父親。


    那個冬天一直有個男人在我家樓下徘徊,他站在一地暗紅色的鞭炮碎屑裏,仰起頭望著三樓的窗戶。有一天他把五塊錢塞進我手裏,問我認不認識江上客。我飛快地跑回家,透過窗子看到他站在原地,把那張紙幣塞回口袋裏,身形與江上客有幾分相似。


    幾天後他敲響了對麵的大門。江上客不在家,那女人懵懵懂懂地打開門,驀地發出一陣大叫,像出林的野獸般撲了上去,那男人幾乎是落荒而逃,女人不依不舍地追趕著,直到父親衝出去把她拉回來。


    後來他終於消失,江上客當晚便出現在我家門口。他坐在沙發的一角,聲音沙啞,向給他倒水的父親道謝。


    父親坐下來,他們都沉默著。這片凝滯讓我恐慌,我就回到臥室畫畫取樂。透過半掩的門,我看到江上客開始抽泣,把頭埋進手裏、膝蓋裏,最後是父親的肩窩裏。他開始斷斷續續地說話,講述了他父親移情別戀、拋家棄子的故事。後來他抬起頭,眼中的委屈和悲傷伴著淚水消弭無蹤,酷厲與強硬浮上眉心,一字一頓地宣布自己絕不會原諒那樣的人。


    父親為他端著水杯,溫柔地拍打他的背。


    此後江上客常到我家來,有時借書,有時問題,每當此時,父親常年不變的憂鬱神情就像遇到暖陽的雲翳般消散開來。我眼睜睜地看著父親離我們越來越遠——四野無人之際,他隻能聊勝於無地對牛彈琴,而現在他的子期出現了,他何必再與我和母親周旋呢?我無數次看到他們開懷大笑,與其說像父子,不如說像密友,像知交。


    我隻能到母親身邊尋求安慰。周末的時候她帶我一起上班,給我買一小根麻花,聽我講班裏的趣事。回到家的時候我們總能看到江上客從父親的書房中出來,他禮貌地問候母親,然後回家做飯,而父親看到我們時,總是蹙起眉頭緊閉雙眼,好像被迫從夢中醒來,看到了殘酷而慘烈的現實。


    江上客考上了全國最好的大學,校方為他提供最豐厚的助學補貼,還為他的母親聯繫了一家療養院並承諾負擔費用。離家上學之前,他忙了一暑假,創辦了我們市最早的一家課外輔導機構,請父親擔任數學和物理兩科的指導老師。


    我們搬進了一間更大的房子,母親也終於不必再上夜班。我和父親都勸她辭掉氣站的工作,可她堅決不同意。她替我拉平衣角的褶皺,告訴我人總歸是要靠自己。我總覺得這暗含著對父親的指責,可她麵容平靜,心情愉悅,我也隻得假裝自己從沒看穿這家庭美滿的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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