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灑掃記》作者:虞期


    文案:


    平凡的人生中,最轟烈的愛情與最動人的生死都如此平凡,不值人淡淡一哂。


    墓碑上每個人都在微笑,好像這一生的苦難與蹉磨都從未發生過。


    內容標籤: 邊緣戀歌 小門小戶


    搜索關鍵字:主角:我 ┃ 配角:江上客,劉又潮 ┃ 其它:


    第1章 第 1 章


    北方小城的冬天,花是越來越貴了。我買了幾支百合和馬蹄蓮,插在一小束菊花裏,把它們端端正正放在剛剛擦幹淨的墓碑前,磕了幾個頭,轉身往回走。


    這片墓地的價格不低,墓主的祭品大都豐富異常:大束的白玫瑰、整瓶的洋酒、高檔的水果。最誇張的一處墓地前,五十多塊錢一斤的車厘子擺了滿滿一盤,紅艷如鴿子血,地下還墊著保鮮用的幹冰袋,顯見是空運過來的;旁邊是成堆的點心,包裝盒拆了一半。


    我認出了包裝盒上的商標,不由自主放慢了腳步。小時候放學路過這家店,我總恨不得在櫥窗前蹲半個小時,白脫角、培根條、鮮奶栗子、戚風蛋糕,對於一個隻吃過葡萄幹發糕這一種甜品的孩子來說,實在是難以抵禦的誘惑。與其說它們的味道誘人,不如說是外表炫目——我想像不出芝士和千層的香氣,但玻璃窗擋不住它們絲絨般華麗的質感,一塊“小方”上的色彩,比屬於我的整個世界都要絢麗。


    滿臉倦容的母親硬生生把我拖走,半真半假地哄騙我,說下次考雙百就買一小塊栗子蛋糕給我嚐。然而等我第一次考到雙百時,已經足夠懂事,看多了母親頭頂的白髮和手上的凍瘡,不再試圖從一小塊食物中觸碰另一個世界的倒影。


    我早就過了憤世嫉俗的年紀,然而在這堆祭品麵前,還是無法避免地感到悲哀——人與人的差距就是這麽大,有人死後還能端坐墳頭,撕著糕點打鳥雀玩兒;而我奔波勞碌二十年,至今還覺得買一塊4寸的生日蛋糕太過奢侈。


    我抬頭,妄圖從墓碑上的寥寥數語中一窺墓主豪奢的生平,卻被其上雕刻的三個大字晃了眼睛——劉又潮,我的父親。


    墓碑上貼著他的黑白照片,模糊不清,卻足以表現出他的孤傲和鬱結,幫助我排除了重名的可能性。我呆立在墓前,久久不能回神,直到一個聲音響起,喚回我的神智:“來看劉先生?”


    江上客點燃一支煙,從被樹叢掩蓋住的小路盡頭晃晃悠悠地走來。他比我年長八歲,然而當我已經滄桑如任何一個臣服於現實的中年人時,他依舊悠閑又愜意,不管是十八還是四十八歲,不管身上穿的是抹布一樣骯髒破爛的背心還是薩維爾街出產的羊毛混紡外套。


    我手裏什麽也沒拿,委實不像是來掃墓的樣子。他大概也注意到了這一點,笑了笑,站在我旁邊默默抽起了煙。我覺得自己有義務在父親的墓前打破這令人不安的沉默,於是清了清嗓子:“江哥……買這麽多東西?”


    他譏諷地抬了抬嘴角:“跟我還客氣?”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他,他也沒等我回答,自顧自俯下身,撣掉粘在墓碑上的一點香灰:“你不買東西,我再不買,還等著誰買?”


    我說不出話來,沉默了好一陣:“……我不知道父親在這裏。我是……是來看家慈的。”


    他吐了口煙圈:“哦,對,當然。”然後就不再說話。


    我十五歲的時候父母離婚,之後我再也沒見過父親。在親眼看到他的墓碑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死亡的消息。二十七年後,父子居然在這裏不期而遇,讓人不得不感慨生活的惡意。


    然而真正感慨造化弄人的應該是母親。她在病危時都堅決地拒絕他的探視,卻在死後不得不與他分享同一片土地,盡管中間隔了三排灌木。


    母親一直是一個堅強的人。她身體瘦弱,精神卻像掌上粗厚的老繭一樣健壯,且越經磨礪越顯厚重。在父親待崗的那些日子裏,她撐起了整個家,白天到氣站去扛15公斤重的液化氣罐,晚上坐在床頭,一邊補襪子一邊為我讀童話故事。相比之下,父親的存在感微乎其微,他隻會在母親不能回家的傍晚燒出一鍋焦糊的粥,然後用握慣了筆桿子的頎長雙手笨拙地擦洗廚房地上的汙漬。


    我上高中之後,才有機會從那些父親沒來得及帶走的藏書中了解到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費曼物理學講義》、《弦論講義》、《糾纏熵與共形理論》,還有楊伯峻的《論語譯註》。或許在我痛苦地咽下他端出的寡淡無味的飯菜時,他也在痛苦地忍受日復一日的貧瘠而雷同的人生。


    即使是在最困難的時候,母親也從來沒有指責過父親什麽。她細心收集報紙上的每一則招聘啟事,帶回家來一條一條和父親商量,大多數是小學或初中的教師職位,有時候也有其他單位的文職。父親起初總是拒絕,但最終還是同意先去試試,他堅持不要母親陪同,一個人跨上那輛笨重的二八式自行車,脊背在清晨的寒風中微微佝僂。他回來時夕陽正好從客廳的窗戶滲進來,把大半個屋子鋪滿淺紅色的光暈,母親從廚房中探出身來,他苦澀地搖頭,母親也就不再說什麽,給他盛出滿滿一大碗麵疙瘩,熟練地拌好醋和辣椒。


    母親唯一一次表達出提高生活品質的願望,是在某天半夜,當尖叫和撕打聲猝然響起,驚醒了整棟樓的壁燈,我聽到她帶著朦朧的睡意對父親說:“趕緊找個新工作吧,能分到宿舍的話,咱們就搬出去。”


    其實嚴格來講,這不是對生活品質的期望,而是對安全感的追求——住我家對門的女人患有嚴重的精神障礙。她曾經在深夜狂躁地捶響我家的房門,指甲抓撓著門上的鐵紗,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野獸。


    那天母親值夜班,父親打開了內側的木門,隔著透明的防盜門與她對峙。她絕望而不甘地喊著什麽,我一個字也沒有聽清;不過就著樓道內灰敗的燈光,我看到她圓睜的、發紅的、高高凸起的眼睛——透過她滿臉冰冷而粘膩的長髮。


    父親皺著眉頭,試圖與她交流。他一遍遍地重複:“我沒有藥,我們沒有藥。你家裏有人嗎?”語氣近乎溫柔。


    這時我才聽出來,那個女人說自己頭痛,央求父親給她“藥”。父親轉而呼喊她的家人。我不明白他為什麽不趕快掩上門,把那悽厲的叫聲隔絕在外——麵對渾身酸臭的收破爛的老頭、頭髮盤曲虯結的乞丐、街邊瘋跑滿臉涎水的傻子,父親總是懷有某種異樣的溫情,與我們這些普通人避之不及的態度大相逕庭,卻也與那些高高在上眼含憐憫的人截然不同,我隱約感覺到,那更像一種感同身受的關懷,甚至是兔死狐悲的哀憐。現在看來,這女人顯然也在他同情的範圍之內。


    猶豫了半晌,父親回頭看了我一眼,拂過我的發頂:“回床上去,鎖好臥室。”


    我下意識拽住他,急得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你不能出去!她是……瘋子!我……我不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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