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隱約猜到這段軼事中的另一個男主角是誰。我指望江上客能怒氣沖沖地反駁我,告訴我不要聽人亂講,告訴我父親完全是受人陷害,告訴我那些傳言全是子虛烏有。可他隻是默默聽著,不做辯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腕上的手錶。


    我認出那正是他贈予父親的那塊,心頭一悚,漸漸住了口。他合攏風衣,對我寂寥地笑笑,請我相信父親,說他從來是個起身走入放學時川流不息的人群。我似乎看到他抬起手腕,近乎虔誠地閉起眼睛親吻那隻手錶,但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消失在喧闐的人潮中。


    後來在某個街角,我好像認出了父親騎著自行車的背影。他蹬車的動作很費力,僅僅通過那佝僂起來的、蒼老又沉默的脊背,我就能夠想像到他蹙起的眉峰和緊繃的嘴角。當他逆著人群向前,在車流中艱難地擠出一道縫隙,我感覺連他破開的空氣都折轉而回,沉甸甸壓在他的背上。


    之後父親不再寄錢來,江上客過年時也不再出現,但寄了些東西到我家。春天母親又收到一張匯票,付款人是江上客,來自他讀大學的城市。隨後他來了封信,解釋說那些錢是替父親匯來的。我滿十八歲之後,母親連續幾次把他匯來的錢按原址匯回,後來我們與他就再沒有聯繫。


    我考上的大學與江上客的母校在同一個城市。母親叫我去探望江上客的母親,我憑藉些微記憶找到那家療養院,無奈不知道那個女人的名字,隻能對著家屬名單一個個查。接待處的護士找到以江上客名字登記的病床,卻告訴我那位病人兩年多前就去世了。


    大三時我放假回家,驚異地發現母親憔悴了許多,而且飯量少得可憐。她和藹地微笑,說年級大了消化不好。我堅持帶她去醫院,醫生診斷出“膽囊癌晚期”時我當即崩潰,而她麵容平靜,憐愛地撫摸我的頭髮。


    母親不能上班了,事實上她虛弱得連毛巾都擰不動。我請了幾個月假,陪她住在醫院。起初她能躺在床上安詳地與我聊天,像小時候一樣緊緊拉著我的手,後來連睜眼的力氣都沒了。她開始水腫,細瘦的小腿粗了一圈,我為她按摩時留下的指痕大半天也消散不去。


    我家的積蓄經不起如此的消耗。我有時產生幻覺,感覺吊瓶裏滴滴流下的是母親前半生的血汗,此時又悉數回歸於她的血管之中。她從來不提放棄治療一類的話,但我知道她並非幻想恢復健康,而隻是不希望讓我難過,我也總是麵帶笑容,與她一同暢想我們的明天,允諾要在大城市買棟大房子並接她來住,還要仰賴她為我照顧孩子。


    我漸漸學會做飯,有時在清晨,趁她還沒醒來,我跑去買一根大骨頭回家燉上,中午再取到醫院裏,雖然母親吃不下飯,它們大多進了我的肚子。我為她洗衣服、擦洗身體,給她讀書,告訴她我在大學裏學到了什麽,得了什麽獎,怎樣受到了老師的讚揚,迫不及待地向她展示我所擁有的一切生活技能和未來的一切可能性。她明白我的意思,我多學會一道菜,她的目光中就多出一分平和與釋然。


    然而每逢深夜,當走廊的燈光勾勒出她側臉凹陷的輪廓,我的眼淚就會傾瀉而出。有一天我哭完之後坐在走廊裏睡著,第二天被前來查房的醫生叫醒,他委婉地提醒我要繼續繳醫藥費和住院費——這裏的醫生和護士人很好,他們看我一個人不方便,經常來幫忙照顧母親或扶她去衛生間,還為我募捐,即使現在走投無路,我也不願意再麻煩他們了。


    母親不讓我聯繫父親。我實在不明白這種淩駕於生命之上的自尊心有何意義,和她大吵一架。她隻是反反覆覆對我說,很多事我還不明白。


    我瞞著她,從高中老師那裏要來了江上客的電話,站在電話亭前忐忑不安地撥了出去。他很快就接了,我囁嚅著,向他借錢,聽見父親在那邊警醒地問是不是母親出事了。


    那一刻所有自欺欺人的僥倖都不攻自破,所有骯髒齷齪的謠言都不證自明,憤怒和委屈吞噬了我的全部理智,我狠狠扣上電話,蹲在地上泣不成聲。街上行人熙攘往來,沒有人願意朝我這個方向恩賜哪怕一毫一厘的目光。


    三天之後江上客風塵僕僕地出現在醫院門口。我掙紮了片刻,還是接過了他手裏的信封——窮人沒有資格談自尊。我把提前寫好的欠條遞給他,他看也不看,當場撕掉了。


    我以母親的健康狀況為藉口,婉拒了江上客的探視要求,也請他不要通知父親。他答應了,轉身走出幾步後又退回來,告訴我父親和他住在一起,一切都好。你就當我白說一句,他大步離開,背對著我揮揮手。


    但母親還是察覺出不對,她問我是不是賣了房子,我知道她已經猜到了真相。有天夜裏,同病房的人都睡熟之後,她遞給我一張照片。


    那照片很舊,中央有道深深的摺痕,把其上舉止親密的一男一女分隔開來。我認出其中一個人是母親,然而在我記憶中她從來不像照片上那樣,顯得活潑又愉快。


    母親臉上浮起淡淡的微笑,這是我和你父親,她說。病痛折磨下,她的聲音很小,吐氣也不清晰,仿佛被時光腐蝕得斑駁。


    我皺起眉頭,把照片舉到眼前。那個男人沒有一分與父親相像的地方。


    你父親,母親繼續說,在你出生之前就走了,他不知道我有了你,我們沒有結婚。


    我難以置信地盯著她,幾乎懷疑她的神經也受到了癌細胞的幹擾。我的身體發顫,看著她的嘴唇開開合合,吐出一串意義不明的音符來。我細細搜索破綻和漏洞,可她的說法合情合理,無懈可擊:她拒絕流產,不惜與父母決裂,隻身遠上,來到這座小城,卻因為不婚而有孕遭人非議,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彼時父親——或者說養父——的同性戀人與他鬧分手,為擺脫自己的嫌疑,說父親長期騷擾他,於是父親也被開除。而他們相識之後,很快達成協議,用一紙結婚協議埋葬了兩顆破碎的心,回擊了兩段惡毒的揣度。


    母親要我發誓,絕不讓父親來探望她。這些年他過得不好,讓他舒坦幾天吧,她一邊說,一邊慢慢合上了眼。我握著那張照片,匆忙趕到盥洗室,把水龍頭擰到最大,在奔流不絕的水流中肆無忌憚地哭出聲來。


    後來某天中午,我回家取燉好的雞湯,回來時母親的病床已經空了。床頭櫃子上她喝了一半的水貼著杯壁輕輕搖擺,金色的陽光從窗口躍入,斜斜打在雪白的床單上,將其上的重重褶皺映成了千溝萬壑,而病房裏其他的人來來去去,對這一角的坍縮渾然不覺。


    護士從門外跑過來,小聲告訴我母親過世了。


    我抬頭看了看父親的墓碑。他死於六年前的夏天。


    “這幾年在哪兒發展?”江上客問道。我告訴他自己留在了讀大學的城市工作。


    江上客低頭,寂寞地扯了扯嘴角,“我也是。我們在那兒住了十幾年,結果最後他還是要回來。”


    他提到父親,我首先想起的竟然是自己借他的錢還一點沒有還。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確乎懷有感激之意,我突兀地提起:“我上大學的時候去看過……令堂,不過當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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