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口作出不曉得是補充還是攪局的發言。益田瞥了一眼鳥口,稍微拉長了人中部位,繼續說道:“嗯,是啊,也有這種的。可是那種程度的動機,還算是在我們的常識範疇內。但是這次的情形,我懷疑是否可能完全不符合其中的任何一種。”


    “噢,警方是希望了稔師父在下界包養女人,不僅如此還花心,結果事情敗露,包養的女人嫉妒之下殺害了稔師父;或者是被了稔師父逮住了把柄的什麽人,把這個礙事的臭和尚給收拾掉……”


    “也不是希望啦……”


    不,益田應該是如此希望。


    我這麽覺得。


    因為這對益田刑警來說——不,對警方來說也是最輕鬆、最容易讓世人接受的一類理由。


    然而實際上,沒有任何犯罪是在如此明確的動機下被嚴肅地實行的。特別是殺人事件,幾乎都是突發性的、痙攣的。而所謂動機,事後怎麽樣都可以編出個像樣的說詞來。


    我通過幾樁事件,學習到了這一點。


    兇手若是毫無理由地殺人,被害人那一方的親屬是無法接受的吧。當然,社會……不,兇手自己也會覺得不對勁,所以事後再編造出所有人都能夠接受的動機,向每一方妥協,如此罷了。無論如何都無法妥協的時候,就會被貼上異常的標籤。京極堂總是批評說,這是將這些行動和犯罪當做汙穢加以淨化驅除的愚昧行為。我一開始對朋友的說法感到有些抗拒,但是現在已經能夠相當幹脆地接受了。


    益田有些躊躇地繼續說:“如果這類平凡的動機大錯特錯的話,不盡早修正軌道,就無法期待事件能夠早日解決了。就像鳥口先生剛才說的,這要是狂熱分子犯下的罪行,那麽不知道那個狂熱分子所信奉的事物的真麵目,就找不到解決的線索,所以我想知道這一點。有沒有什麽隻有禪僧才會有的動機呢?”


    “隻有禪僧才會有的動機啊……”


    老師把臉仰向天花板,原本就已經昏暗朦朧的臉完全融入黑暗了。


    “沒那種玩意兒。”


    “沒有嗎?”


    “哈哈哈,我不太了解什麽叫做隻有禪和尚才會有的動機哪。很難想像會有這種東西。而且也不曉得下界是否有人對了稔師父懷恨在心。那個人在底下的生活,老衲等人沒有一個人知道啊。所以或許會有什麽相關人士擁有你剛才說的動機——像是怨恨了稔師父,或憎恨了稔師父,但是啊……”


    “但是?”


    “假設兇手是個打翻了醋罈子的女人,那為什麽會把遺體丟到樹上?”


    “女人應該沒辦法吧,所以說……”


    “非也,非也,問題不在這裏。女人沒辦法,那禪僧就有法子——我不是這個意思。就算是和尚,也不會把屍體往那種地方扔。沒道理說因為是禪僧就會做些怪事,也沒道理說因為是禪僧就可以做怪事。所以不可能有什麽隻有禪僧才會有的動機。”


    “不可能嗎?我剛才聽了臨濟大悟的故事,總覺得很有可能呢。”


    “所以方才老衲說的話啊,意思是不管過著再怎麽樣令人意想不到的生活,也不等於沒資格當一個和尚,或者花和尚統統該死——是這個意思的。”


    “完全相反?”


    “沒錯。不管是踢是打,或不遵守戒律,或一般人認為過分的行為,從修行的觀點來看,也並非不好的事——是有這樣的情況的。就算在修行者以外的人看來相當地自甘墮落,但是在這座山寺中,有時候也並非多麽稀奇古怪之事。所以老衲的意思是說,這種事不可能成為犯罪的動機。如果你不弄清楚這一點就傷腦筋了。你們好像已經見過慈行師父和佑賢師父,是不是以為每一個禪僧都像那樣一板一眼?就算是禪僧,也是形形色色的。修行的形式也是千差萬別,百人百種。隻因為同樣是禪和尚,就混為一談,那可教人吃不消。了稔師父會被殺,完全是因為了稔師父個人的因素。當然,他或許是因為剛才刑警先生說的理由被殺,也有可能不是。但是絕不可能因為他是禪和尚所以被殺,或因為誰是禪和尚所以殺人。禪並非這樣的東西。所以,老衲隻是認為不該有不當的偏見。”


    “哦,原來如此。”益田環抱雙臂說,“原來如此啊,一切就看怎麽看是吧。聽老師這麽說,我真的開始這麽覺得了。真想讓菅原刑警也聽聽這番話,那個人懷疑這裏所有的和尚呢。”


    “是吧,老衲就是在擔心這一點。”


    老師說完,嗬嗬嗬笑了。


    “嗯,可是這麽一來,我們就必須更進一步了解被害人的個人情報才行了。底下城鎮的事轄區應該會調查,不過關於他在這裏的生活,我們一無所知。希望老師盡可能告訴我。而且,我聽說老師與被害人交情甚篤。”


    “若是能夠化解各位對這座寺院……不,對禪和尚的奇陘誤會,老衲就姑且說說好了。”老師以溫和的口吻說道。


    我覺得比起其他的僧侶,泰全老師的說話技巧更接近京極堂的巧辯幾分。


    說上一長串與正題相距懸殊、毫無脈絡的內容,一旦進入正題,那些閑聊卻成了有效的伏線,使得結論難以推翻——這是朋友經常採用的戰術。


    事實上聽完泰全老師的話,這座原本萬般可疑的寺院,現在卻不覺得有多古怪了。當然,它建立的歷史之謎依舊存在,但是對於現在的明慧寺的疑慮——它的收入來源以及僧侶們的來歷——幾乎都化解了。


    不僅如此,禪僧——被害人——奇矯的行為也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正當化。而且被宣告在禪寺當中,那樣的行為不可能衍生出犯罪,我們再也無法不分青紅皂白地懷疑他們——明慧寺的僧侶了。


    益田刑警也是,現在不管他聽到什麽,應該都不會像菅原刑警那樣懷疑整座寺院了。


    這樣的環境在不知不覺中整頓好了。


    或許我們在不知不覺間,被這個狡獪的慈祥老爺爺玩弄在掌中。


    “這樣啊,所以你才會來這裏?”


    “是的,如此罷了。”


    “今川先生,老衲與你的堂兄弟還是遠房兄弟,當然不曾麵見。不過我知道了稔師父生前有個交情很好的古董商。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我記得是昭和十年還是那之前……”


    “我的堂兄弟是在昭和八年開始買賣古董的,擁有自己的店麵是在昭和十一年。”


    “哦,那就是那個時候吧。是佑賢師父和常信師父他們來到這座寺院的時候。那兩個人是曹洞宗的寺院分別派遣過來的,那等於是為已經鬆懈下來的這座寺院……怎麽說,為調查行動打了一針強心劑。那個時候,老衲幾乎已經死了心,認為再也不可能有任何發現了,但是並非如此。天花板裏頭和本尊的台座裏麵,發現了各式各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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