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同時禁聲,屋裏頓時安靜下來,隻剩各自的心事,卻是一刻沉似一刻,都向那無底深淵墮落下去。


    “我會盡力,你等我消息。”


    知秋結束了兩人間的對話,推門走了出去,天冷下來,出門時看見路邊掛著霜的殘枝敗葉,那是一條日日要走的路,今日顯得格外漫長。


    仁喜從門fèng裏,目送著葉知秋的身影出了朱紅的大門。那一刻,他忽然相信,鍾衛的命或許是保得住。肱股之臣……是一條路走不通,迫不得已給自己另闢之徑吧?明知不可為,卻還情不自禁,葉府三公子的智慧,不過如此!可至少,他能夠,也敢於光明磊落地麵對萬歲爺;至少,他維護著自己的真心,不被權利蒙了塵。滿朝文武,浩瀚後宮……哪有一個人敢說自己真心為了萬歲爺?


    在想到自己進宮前三年,是連萬歲爺的頭髮都沒見過,真心,又怎會留給一個素未謀麵的人?那時隻有鍾衛護著自己,愛著自己……若不是因為那些奴才狗眼看人低,激怒了他的好勝心,削尖了頭想辦法擠上萬歲爺的龍床……想必現在又是另一番光景。仁喜無奈地冷笑出聲,世上無公平,而我們都要遵守,願賭服輸的規則。


    平時常見的地方都沒洪煜的影子,在禦書房的大太監的婉轉暗示下,葉知秋想起一個地方,皇宮,乃至京城最高點,“東來亭”。果然在,迎風而立,背影裏帶股孤寂的蒼茫。聽見他前來的腳步聲,洪煜沒轉身,低沉說道:“朕可是等了大半天,你總算來了。”


    葉知秋有些猶豫,慢步上前,再緩緩地跪了下去,卻沒有如平常樣地請安,默默跪著,不作聲。本來等著他說話的洪煜,卻被突如其來的沉默打個正著,隻得問:“你來找朕,有什麽事?”


    “便是為了皇上心中想的那事。”


    “怎麽葉大人你讀人心思的功夫是越髮長進,朕這會兒想的是什麽,也瞞不過你?”


    其實,洪煜按兵不動,一直等他回宮,見仁喜,再來這裏……葉知秋就已經猜到,洪煜不過是想親耳聽自己證實,仁喜這事,他早就知情,而幫著欺瞞而已。這讓知秋分外為難,從小到大,都有大哥在幫襯著,他並是個擅長爭取自己所想所要的人。


    “皇上……請皇上放他一條生路!”


    “哼,” 洪煜冷笑道,“你明知道你大哥,姐姐若知道這事,絕不會允許你插手,還是一意孤行!你跟仁喜有這麽深的交情?還是你,你早就知道仁喜私通的人是誰,而他正是你要寧願侮逆兄姊也要維護的人?是不是?知秋,嗯?今天朕就要你親口把那個名字說出來,你告訴朕,他是誰?”


    “皇上!”知秋有些慌張地抬頭,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陰沉天色裏的寒冷,身體微微抖起來,“臣知情不報,甘願受罰。請,請皇上放他們……”


    “你果然知道!” 洪煜猝然倒退兩步,倚靠在紅漆欄杆上,顯得頹然而無力,“他們跟朕說,朕還不信,以為是他們又在誹謗你。”


    葉知秋從沒見過這樣挫敗的洪煜,低垂著總是高昂的頭顱,雙手無助地試著抓牢身後的欄杆,卻一次次失了準頭。


    “仁喜微不足道,放了他,過段時間便風消雲散,沒人會記得他。對皇上來說,隻是不值得珍藏,又易於忘卻的一段記憶,對仁喜卻是一輩子!您是仁慈聖主,一句話,便可決定他的一生!勞請皇上開恩,饒了仁喜!臣的錯,願接受任何懲罰!”


    洪煜聽到這忽然激動起來,象是一隻迷茫的鷹,撲了過來,遮住一片灰暗的天。


    “你對得起朕對你的信任嗎?他是誰?是誰?你為了袒護他,寧可辜負朕對你的一片真心!” 洪煜揪住知秋衣服前襟,狠狠揔到自己跟前,怒目圓睜,居高臨下地盯著平日小心翼翼揣在心中的臉龐,“口口聲聲讓朕罰你?你不該罰嗎?真當朕不捨得?”


    說著高高掄起手臂。葉知秋躲也不躲,倒微微向上揚著自己的臉。洪煜隻覺得心中的火氣鬱積著,控製起來不僅艱難,還會引起來歷不明的隱痛。可他高舉的手,無論如何卻是打不下去,心裏的恨和懊惱,漸漸握緊了拳,用力砸在自己胸口,聲音悲痛欲絕:“朕一直以為,不管發生什麽,至少還有你,不會欺騙朕,背叛朕,原來,是朕誤會了吧!” 洪煜自嘲的一笑,於葉知秋竟象是鈍箭穿心,因為緩慢,更顯得疼痛漫長,“江山萬裏,朕隻要你胸口巴掌大的方寸,你,你都不肯給嗎?”


    以為會是秋雨連綿的天,卻無端飄下了雪花,輕飄飄地,落在臉上無聲融化,是一片冰涼……然而,雪花會有溫度嗎?如果不會,那剛剛落在自己臉頰上的滾燙的兩顆,是……葉知秋怔怔地望著洪煜,他的眼,是濕潤的。


    “皇上對臣太好,臣所做一切,都是報答皇上!”


    “報答完,你便不跟朕好了?那朕得不停對你好,讓你報答不完才行!”


    “一言為定!”


    崢崢話語在耳,新鮮往事如昨,難道這烏糟糟的後宮,所有的純淨和簡單都存在得格外短暫?洪煜的喉嚨上下聳動,似是狠咽下一股酸痛,無比絕決地甩袖轉身離去。身體交錯間,惹來的一陣細微的風,激起無辜散落的輕雪……


    葉知秋在最後一刻抬手,捉住他寬長的一截袖袍,聲音低淺,卻飽含著深厚的感情,他輕輕叫了一聲:“洪煜……”


    本來毅然要離去的身軀,果然因這一短淺的呼喚,停了下來。曾經多次,他希望知秋象對待常人那樣,叫一聲自己的名字,可一次一次,循規蹈矩的這人,每每在自己提出這樣要求時,輾轉地換過話題,於是這幾乎成了他倔強的願望,想知秋喚自己“洪煜”……造化弄人,如今他說出這樣的話,竟是為了從自己口中,救下別人的命。想到這裏,洪煜便覺得自己殘破得無法收拾的心,疼得更加厲害,原來傷害和疼痛,並沒有超越不了的高度。


    “葉知秋,你果然長進,連朕對你的感情,利用得如此得心應手了!”


    袍袖甩在知秋臉上,這次他沒有伸手去抓,跪在原地,動也不能動。雪,紛紛揚揚,無聲無息,落了一肩。


    這後宮之中,沒有萬能的人,沒有萬能的心,葉知秋跪著的姿勢,象是凍僵的雕像,他的嘴緊緊抿著,眼睛黝黑深邃,深不見底。剛剛自己與仁喜那一番道貌岸然的話,是多麽蒼白虛偽!原來自己也在偷偷渴望,他是自己的洪煜。又或許是真的,他也那麽期待過?隻是緣分如曇花一現,而他們都在等待和計較中,錯過了。


    不知如此跪了多久,偶有管事的太監過來勸:


    “萬歲爺走了多時!大人起來吧!”


    知秋沒動,任寒風來襲,一度產生幻覺般,看見洪煜舒展著濃黑眉毛,衝著自己微微地笑……勸的人見他無動於衷,也不敢多糾纏,隻得退下,著了小太監去給雍華宮那裏報信。


    雪越來越大,下得跟丟了魂一樣。遠遠跑來的身影,在知秋身邊停下,是於海。


    “大人,別跪了,大冷天,小心凍壞了身子!”


    見知秋沒反應,於海似乎也有難言之隱,一邊將知秋身上的浮雪拍去,抖開帶過來披風,包裹住他的身。


    “仁喜上吊自盡了,大人!”


    僵硬的眼神,這才動了動,卻不激烈,似乎身體和精神上都在默默地琢磨突如其來的噩耗,半晌才低應了一句:“他,還是沒等我。”


    說著長長嘆了口氣,依舊覺得五髒六腑燒灼一樣疼,向於海伸出手:“拉我一把。”


    於海連忙起身去扶。跪得久了,加上天氣冷,腿就麻木得不象是自己的了,葉知秋搖晃著站起身,一顆心在空洞胸腔裏跳得躁亂,白雪地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整個身體象忽然踩了空,腳下沒地,心中無底……葉知秋看見明黃的衣袍,就在離自己一臂之距的地方,那是將要轉身的洪煜,而在他身邊,睜著空洞洞黑眼睛瞧著自己的仁喜,緊緊貼著他的身。葉知秋推開於海,向前無端抓了一把,那一抹色彩卻是淡淡化了,隻剩白花花一片。


    於海感覺到葉知秋的異樣,還沒開得及扶住那搖搖欲墜的身體,就見葉知秋直直地向後倒下去,“砰”地摔在硬邦邦的磚石地上,動也不動。


    恍恍惚惚中,似趴在誰人背上,分外熟悉的晃晃悠悠,也不再冷,因披了厚厚的毛皮氅。葉知秋迷糊著,不甚清醒,眼睛沉重得睜不開,說不清道不明地,四肢百骸瀰漫著疲倦。昏沉得暗無天日,兜轉著似回到那一個秋日,長而迂迴,色彩斑斕的廊道,也是在他結實的背上,暖暖,穩穩地。


    葉知秋昏睡了兩天,其間太醫過來診治過,灌了些湯和藥,他略微有些記憶。藥物裏安神的成分很奏效,盡管夢是一個接著一個,一會兒是鍾衛,一會兒是仁喜,又來是洪煜,還有大哥……很多人,擁擠著入夢,卻一直也未醒來,誰來探望陪伴,也不知曉。


    昏沉中,隻覺得胸口疼得厲害,鬱氣結在那裏,久久不散。一次又一次,夢見仁喜雪白的臉,烏黑的眼,站在自己對麵,怔怔中落下一行行的淚。伸過去拭去眼淚的,是自己的手,又對他說“莫哭莫哭,我會照顧鍾衛,你放心走吧!”


    夢裏的知秋好象並不曉得仁喜要去哪裏,卻不覺得悲傷,隻覺他即將的方向,是光明和安樂。不管世間何處,總好過這爾虞我詐,互相傾軋的後宮吧!好似有些羨慕跳躍出去的仁喜……可腿是沉重的,又或者是心裏的某些隱藏的心事,沉甸甸地牽扯著自己,不捨得離開,不想,不想將他一人扔在這裏,離他而去。


    醒來時,是深夜。一燈如豆,緩緩燃著,並不十分光明,守在身邊的是於海,見他睜了眼,愁容盡散,笑得擠出皺紋。


    “大人,您醒啦?”


    “嗯,”知秋低低應了一聲,四下裏瞧了一圈,外屋還有個小太監跟著,此外再無別人。


    “葉將軍剛走,這兩天下了朝便過來,然後趕在宮門關閉前回去貴妃娘娘也來了兩次!”


    “仁喜?”


    知秋一提這名字便覺得心口堵,有些問不下去。好在於海明白他,不等他繼續問,便繼續匯報導:“大人,您別怪萬歲爺。萬歲爺是下了聖旨,赦免仁喜,隻是來得晚了一步,仁喜已經懸樑。這就是他的命!俗話說,命裏八尺,難求一丈,大人,您也釋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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