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覺得自己的生命快要耗盡的時候,她便從這些詩句中,重新汲取到了力量,如同一個在沙漠裏跋涉太久的旅人,驚喜地發現了甘泉和綠洲。


    費正清和費慰梅夫婦知道了他們在李莊的困境,數次來信勸他們去美國治病,同時在那裏也可以找到一份報酬豐厚的工作。


    林徽因和梁思成很感激老朋友的關心,他們商議著給費正清夫婦寫了一封回信:我們的祖國正在災難中,我們不能離開她,假如我們必須死在刺刀或炸彈下,我們要死在祖國的土地上。


    病情稍微好些的時候,林徽因便躺在小帆布床上整理資料,做讀書筆記,為梁思成寫作《中國建築史》作準備。那張小小的帆布床周圍總是堆滿了書籍和資料。


    林徽因隻是從窗外景物的變化上感受著季節,夏天來臨了,小屋裏的氣溫驟然升高,悶得像蒸籠。寶寶放了暑假,空閑下來的時候,她便教寶寶學習英語,她用的課本是一冊英文《安徒生童話》。暑假結束,寶寶已經能夠用英語很流暢地背誦那些故事了。


    小弟也上了小學,雖然生活環境艱苦,可是這孩子的個頭還是長了不少。這一年到頭,他幾乎是一直打著赤腳,快上學的時候,外婆才給他做了一雙新布鞋。


    生活就這樣邁著蹣跚的步履前進。


    由於營造學社的資金嚴重不足,對西南地區的野外考察隻好停了下來。


    林徽因、梁思成和大家一起商量恢復營造學社已經停了幾年的社刊。


    抗日戰爭時期的四川,出版刊物是非常困難的,尤其是在李莊鄉下。沒有印刷設備,他們就用藥水、藥紙書寫石印。莫宗江的才華得到了最大的發揮,他把繪製那些平麵、立體、刨麵的墨線圖一攬子包了下來。他描出的建築圖式甚至可與照片亂真。從抄寫、繪圖、石印、折頁、裝訂,學社的同仁一起動手,最緊張的時候,連家屬和孩子們也都參與了勞動。一期刊物漂漂亮亮地出版的時候,大家高興得又笑又跳。


    繼抗戰前的六期彙刊之後,第七期刊物便誕生在這兩間簡陋的農舍裏。


    向命運喘息的人,卻終究不會把自己抵押給命運。有時候,命運當胸一拳,會擊倒一個虎背熊腰的壯漢,然而,林徽因卻頑強地抗爭著。


    窗子外麵的景色變幻著,田野重新勃發生機,雨後的甘蔗林,可以聽到清脆的拔節的聲音,那聲音如火苗般燃燒著。棒棒鳥照舊是窗台上的客人,它們洞悉所有季節的秘密。林徽因把她的詩句寫在紙上的時候,陽光仍舊在窗戶上潑灑著桔黃色的寫意:山坳子叫我立住的僅是一麵黃土牆;下午透過雲霾那點子太陽!


    一棵野藤絆住一角老牆頭,斜睨兩根青石架起的大門,倒在路旁無論我坐著,我又走開,我都一樣心跳;我的心前雖然煩亂,總像繞著許多雲彩,但寂寂一灣水田,這幾處荒墳,它們永說不清誰是這一切主宰我折一根柱枝,看下午最長的日影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風中吹來。


    三弟之死


    山雨滂沱。


    雨的鞭子抽打著如磐的大夜,鞭影閃著遙遠的電光,竹林匍伏下來,10萬竿竹子一起發出爆裂的聲音,小屋像雨中的一片葉子,忽明忽暗,跌跌撞撞的在夜的灼傷處飄蕩著。


    林徽因坐在窗前,傾聽雨聲與夜的廝殺,閃電在空中揮舞著腥紅的血光,整個世界在恐怖的夜雨中睡得平穩而安詳。


    一首詩剛剛寫罷,詩句在稿紙上燒燃著,每個字像雷聲撼動她的心壁。


    這是一首寫給三弟林恆的詩。今天是他壯烈殉國3周年忌日。


    弟弟,我沒有適合時代的語言,來哀悼你的死;它是時代向你的要求,簡單的,你給了。


    這冷酷簡單的壯烈是時代的詩這沉默的光榮是你。


    假使在這不可免的真實上,多給了悲哀,我想呼喊,那是——你自己也明了——因為你走得太早,這是1944年的秋天,你離去已經3年了,時光這個萬能的醫師,卻不能使心靈的傷口癒合。那道傷口將會永遠新鮮如初,不經意碰一下,就會引發起靈魂的血崩。3年了,一切都歷歷在目,如同昨天,唯一忘掉的,是聽到那個噩耗的時刻。


    那天,你的姐夫從重慶回來,一臉悽然之色,沉默許久,才說出了你遇難的消息。


    已經整整3個月沒有接到你的信了,白髮的母親,天天倚門盼望,孩子們天天望著空中發呆,不知舅舅在哪片雲朵上。一種不祥的預感,天天籠罩著我,這種預感每日讓我徹夜難眠。父親遇難的時候,這種紛亂的心緒每天纏繞在我的心頭,不幸的消息如期而至,任何盼望都已落空。如今是輪到你了,我天天惶恐著,心裏一遍又一遍為你祈禱著平安,母親也似乎預感到什麽,每天的話題總離不開你,還悄悄地去廟裏為你燒過香。


    你的後事,是你的姐夫瞞著我和母親去辦的。他最終無法隱瞞這個讓人心碎的消息,看到他帶回的那把「中正劍」——你留下的唯一遺物,母親昏倒了,兩個孩子也哭成了一團。在晃縣與我們邂逅的一批特別朋友——航校學員,每到休息日,便到家裏來玩,訴說鄉愁和苦悶。他們學成時,我和你的姐夫被邀請作「名譽家長」出席畢業典禮。沒想到此後不到兩年,這批朋友先後犧牲了,連僅有的一個倖存者,也在不久前的衡陽戰役中被擊落失蹤了。他們陣亡後,私人遺物寄到我這裏,每一次我都失聲痛哭一場。而我早已沒有了眼淚,在父親去世時就已經流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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