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寶隻瞅著手上的西瓜,低頭不語。


    三姑娘笑道:“你是喜歡我大姐姐這樣口直心快的呢?還是我五妹妹那樣寡言少語的?”


    七寶又咬了一口西瓜,喃喃道:“大姐姐太沒有心機了,五妹妹又太悶,都不好。”


    “那二姐姐那樣心思活絡的呢?”


    “心眼兒太多,累。”


    “四妹妹呢?四妹妹心眼兒實。”


    “不如說是笨。”


    三姑娘“噗”地一聲笑了,“等明兒她們家來,我倒要把這話學給她們聽,看她們怎麽整治你。如此說來,天下女子倒沒一個能入你的眼了。那英子呢?英子這樣的你可喜歡?”


    回答她的是一聲輕輕的打鼾。三姑娘回頭一看,七寶竟然睡著了。她無奈地笑道:“酒量不行就別硬撐嘛。”


    她拿下七寶手中的西瓜,卻見他的下巴上還沾著一粒西瓜籽,便就著藤椅俯轉身,伸手撥掉那粒瓜籽。


    七寶呢喃著,向她的手轉過頭。那溫熱的呼吸噴在她的掌心中,竟像是被一根輕柔的羽毛給撩撥著一樣,一道蘇麻麻的感覺順著手掌而上,顫巍巍地直達心頭。


    三姑娘忙收回手,臉上不由自主地發起燒來。


    半晌,她定了定神,又轉頭偷窺著沉睡中的七寶。


    小時候,她經常與七寶抵足而眠,直到成年後兩人才漸漸有些生分。如今,她竟對自己兄弟一樣的七寶產生出這種奇怪而又……奇妙的感覺……


    三姑娘心虛地從睫毛下偷窺著他。


    她雖然一直知道七寶是好看的,卻已經有多年沒有認真看過他了。而且,她好象也從來沒有機會仔細地看過哪個成年男子……


    三姑娘抬眼看看緊閉的大門,又看看七寶,悄悄扭轉身體,重又俯在藤椅扶手上,就近打量起他的臉。


    晚霞下,七寶那黝黑的肌膚因酒氣而顯著紅潤。兩道粗而平直的眉下,濃密的睫毛烏黑而修長,線條剛毅的下巴上附著一層青青的胡茬。


    三姑娘幾乎從來沒有注意過七寶竟然也有鬍子了。她不禁伸出手,輕輕碰了碰七寶的下巴。


    七寶的胡茬刺刺地刷過三姑娘的指尖,那道蘇麻麻的感覺再次襲上她的心頭。她閃電般地收回手,正待坐直身體,七寶那雙明亮的眼眸突然睜開了。


    一時間,兩雙眼睛直直地對上。


    五 夏日春夢


    三姑娘飛快地坐正身體,低頭假裝整理衣擺避過七寶的眼眸。那臉上卻不禁飛起一片紅雲。


    七寶怔怔地望著三姑娘的側影。在剛睜開眼的那一刻,看著三姑娘那黝黑的眼眸,他的心頭竟是一陣微微地震盪。在那一刻,他以為自己是掉進了院子東角的那口井裏。她的眼睛竟像那井一樣的幽深,而且同樣的水波瀲瀲。


    “看你,怎麽說著話竟睡著了?”


    三姑娘不敢再看七寶,隻裝作收拾西瓜皮,低頭轉向另一邊。那束在頭頂的烏黑長髮也隨著她的動作垂貼上白皙的脖頸。


    這一白皙一烏黑的對比立刻吸引了七寶的目光。


    已進了頭伏,村子裏的姑娘們都被太陽曬成蜂蜜一樣的顏色,唯獨三姑娘仍然白皙依舊。七寶早就發現,雖然三姑娘也時常在日頭下幹活,卻似乎就是曬不黑的。


    他不自覺地抬手握住三姑娘的發尾,指節輕輕擦過她的頸項。那細膩的觸感竟似一道電流,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


    三姑娘的心頭也是一機靈,脖頸上的汗毛幾乎倒豎起來,那臉上也更紅了。


    看著那慢慢漫上脖頸的紅暈,七寶喃喃地道:“三兒還是穿女裝漂亮。”


    三兒。殷老爺還在世時,就這麽叫三姑娘的。這卻是她第一次聽七寶這麽稱呼自己。


    這稱呼似乎比父親叫起來更顯親昵。


    “胡扯呢。”三姑娘心慌意亂地搶過自己的長髮,將它理到一邊不讓七寶碰,“穿著裙子怎麽下地、怎麽採桑?”說著,卻又忍不住回眸看了他一眼。


    隻見七寶眼眸氤氳,臉色惺忪,那線條明朗的嘴唇在漸暗的天色下微微泛著水光。她忙轉過頭來,心頭又是一陣大亂。


    “你真是醉了。”她喃喃地說著,端起瓜皮便要走開,卻被七寶一把拉住衣角。


    七寶撐起眼眸,那眼中卻不是像她所想像的那樣醉意醺醺,而是清亮得如同天際剛剛出來的星。


    “你盡是問我。你呢?想要個什麽樣兒的?”他的聲音因睡意和酒意而倍顯低沉。


    三姑娘眨眨眼,這才回想起剛才的話,不禁“噗”地一聲笑了。


    “以為你醉死了呢,原來還聽著。想是根本沒醉,要藉機不回答我的話吧。”


    她掙脫他的手,將瓜皮扔進泔水桶。


    此時七寶已經更加清醒了一些,他坐直身體,伸手抹了抹臉。


    “今兒來的那人怎麽樣?”


    “唉,不提也罷。”三姑娘嘆著,走到井台邊搓了一條毛巾,又走回七寶的身邊,將毛巾遞給他。“大姐姐估計得有一陣子懊惱呢。”


    七寶感激地接過毛巾敷在臉上,重又倒回藤椅。那濕淋淋的毛巾立刻沾濕了他額頭的幾綹碎發。三姑娘忍不住伸手將它們撥開。有一瞬,七寶的身體似乎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又放鬆下來。


    “這種事急不來的,大姐姐就是沒有耐心。”毛巾下,七寶嗡聲嗡氣地應著。


    三姑娘微微一笑,轉身走到廊下點起一盞燈,又拿起放著針線的簸箕走回來。


    “她們是怕我又要守上三年,真變成老姑娘了。”


    “三年後,三兒也就二十六吧,怎麽就成老姑娘了?”七寶拿下毛巾,隻露出一雙眼睛,直直地望著三姑娘。


    三姑娘忙低頭避開,心下卻暗暗嘀咕起來。先是不肯叫她“三姐姐”,現今連“三姑娘”都不肯叫了,隻叫她“三兒”,真是越發沒個尊重。


    隻是,雖這麽想著,卻不知為什麽,那抗議的話就是說不出口去。


    “嗬,二十六。跟我差不多大的都已經是兒女滿堂了,我還不是老姑娘?”三姑娘甩開思緒,自嘲地笑著,一邊就著油燈和仍有些亮色的天光穿針引線。


    “別人許會,你斷不會的。”七寶肯定地答道。


    三姑娘從簸箕裏拿出一件七寶的褂子,用線比量著那撕破的布料長短,心不在焉地笑道:“現在就沒人要了,到時候隻怕更沒人要了。”


    “別人不要我要。”


    話一出口,七寶與三姑娘同時愣住了。


    七寶不禁為自己的孟浪而紅了臉,三姑娘也羞得低下頭去。


    “看看你,真是醉了,胡說什麽呢。”三姑娘再不敢抬眼的。


    “我……去給阿黃添點糙料。”七寶也倉皇地站起身,逃也似地奔向後院。


    “呃……已經添過了……”望著七寶的背影,三姑娘喃喃地道。


    她知道,那隻是七寶一時的口誤罷了,斷當不得真的。隻是,心頭的一陣甜蜜卻又不知是從何而來。


    後院,七寶撫摸著三姑娘家那頭大黃牛的脊背,一邊喃喃地罵著自己。


    “蠢貨,呆瓜,笨蛋。”


    那是三姑娘呢。三姑娘一直都是他的姐姐……雖然已經很久沒有叫她“姐姐”了,她卻一直是七寶最敬重的人之一,也是他最親近的人……如今竟然對她這麽無禮堂突……


    七寶想著都覺得無地自容。這讓他以後怎麽再見三姑娘呢?


    他正在那裏自輕自賤,隻聽前院三姑娘大聲道:“七寶,不用加了,我已經餵過了。你喝多了,早些去歇著吧。”


    喝多了。可不是嘛,不然怎麽會那麽孟浪。


    “哦。”


    七寶應著,心頭卻像天邊的雲,無著無落地飄浮起來。


    夏日的夜,喧鬧而幽靜。


    三姑娘聽著窗下紡織娘的叫聲,以及遠處池塘裏青蛙的咕噥,怎麽也睡不著。她翻了一個身,睜開一隻眼,看看窗外的天。天是幽幽的藍,疏朗的星一點兩點的點綴在天際,就像她那抓不住的思緒。


    睡吧,明兒還要早起。她第三百次對自己說著,並且閉上眼睛。


    可是,剛閉上眼,七寶沉睡的麵容便又浮出腦海,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別人不要我要。”


    三姑娘不禁笑了起來。記得小時候,有一次跟阿爹吵架後她跑去跟七寶哭訴,說阿爹不疼她了時,七寶也這麽說過。


    “他不疼三姐姐我疼。”


    那時七寶才六歲,有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


    是什麽時候,那個有一雙漂亮大眼睛的男孩兒竟長大成人的?幾乎還沒有注意到,七寶竟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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