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以外,董小宛"不私銖兩,不愛積蓄,不製一寶粟釵鈿";端敬"性至節儉,衣飾絕去華采,唯以骨角者充飾"。董小宛"閱詩無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且"酷愛臨摹,書法先學鍾繇,後突曹全碑";端敬則誦"四書及《易》,已卒業;習書未久,天資敏慧,遂精書法"。殊不知其書法原有根基。


    《影梅庵憶語》中,冒辟疆寫董小宛侍疾,艱苦之狀,真足以泣鬼神;而世祖言端敬侍皇後疾:"今後宮中侍禦,尚得乘間少休,後(按:"今後"指第二後博爾濟吉特氏;此一"後"指端敬)則五晝夜目不交睫,且時為誦書史,或常讀以解之。"又:"今年春,永壽宮妃有疾,後亦躬視扶持,三晝夜忘寢興。"按:《順治實錄》:"五年,詔許滿漢通婚,漢官之女欲婚滿洲者,會報部。"因此,戶部侍郎石申之女竟得入選進宮,賜居永壽宮。而端敬為皇貴妃,位在石妃之上,能躬親照料其疾,尤見德性過人,所以世祖特加以表揚。


    第73節:第四章 世祖(11)


    如上引證,董小宛也罷,端敬也罷,舊時代的德言容工如此,有一已覺罕見,何得有二?若謂不但有二,且生當並時,那就太不可思議了。


    總之,心史先生的考證,疏忽殊甚,他所恃董小宛不可能入宮的主要論據,無非年齡不稱,但此並非絕對的理由;他在《董小宛考》中說:


    順治八年辛卯,正月二日,小宛死。是年小宛為二十八歲,巢民為四十一歲,而清太祖則猶十四歲之童子,董小宛之年長以倍,謂有入宮邀寵之理乎?


    這一詰問,似乎言之有理;但要知道,並非董小宛一離冒家即入宮中,中間曾先入"金穀堂",至順治十三年始立為妃,其時世祖為十九歲,他生於正月,亦不妨視作二十歲。清初開國諸君,無論生理、心理皆早熟,世祖親政五年,已有三子,熱戀三十三歲成熟的婦人,就藹理斯的學說來看,是極正常的事。如以年長十餘歲為嫌,而有此念頭長亙於胸中,反倒顯得世祖幼稚了。而況世間畸戀之事,所在多有;如以為董小宛之"邀寵"於世祖為絕不可能,則明朝萬貴妃之於憲宗,復又何說?


    心史先生的第二個論據是:


    當是時,江南軍事久平,亦無由再有亂離掠奪之事。小宛葬影梅庵旁,墳墓俱在。越數年,陳其年偕巢民往吊,有詩。


    此外,又引數家詩賦,"明證其有墓存焉者也"。殊不知影梅庵畔小宛墓,不過遮人耳目的衣冠塚,且辟疆有心喪自埋之意在內(容後詳)。陳其年作此詩絕非"越數年",而為初到水繪園時;尚未獲悉其中隱微,故有吊墓之語。大約端敬薨後,始盡知其事,於是有《讀史有感》第二首及《水繪園雜詩》第一首,道破真相。後者尤為詳確的證據,其重要性更過於梅村十絕、芝麓一詞。


    以上為駁心史先生《董小宛考》,以下解答我自己提出來的問題:


    第一,豪家為誰?是否端敬之父鄂碩,抑其伯父,即多爾袞的親信羅碩?


    第二,端敬出身既為名妓,何以又一變而為鄂碩之女?


    對於這兩個問題,我可以明確解答:豪家即多爾袞。以董小宛為鄂碩之女,乃諱其出身。鄂碩既為禦前行走的內大臣,而又姓董鄂氏,因被選來頂名為小宛之父。且不說滿洲從龍之臣,入關之初,本身尚多不諳漢語,何能教養出一完全漢化的女兒如端敬也者;即就姓氏而言,順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六,冊封皇貴妃之文,稱之為"內大臣鄂碩之女董氏",以及禦製端敬行狀,開頭即言:"後董氏,滿洲人也。"均不稱"董鄂氏",此又何說?


    我在細讀《同人集》後,對於董小宛被奪的經過,以及冒辟疆的心情、顧忌,與料理董小宛"後事"的經過及用心,大致都有了解。董小宛的下落,冒辟疆可為知者道,故如龔芝麓、吳梅村、杜茶村、張公亮等人,無不深悉。陳其年為陳定生之子。定生既歿,家中落,次子為侯方域之婿,往依嶽家;長子其年往依冒辟疆,以順治十五年至如皋,居水繪園數載,冒辟疆視之如子。關係如此,則數載之間,絕無不知其事之理;而以其年之才,如湖如海,又何得不以此事為題材,而寄諸吟詠?


    由於堅信陳其年必有詩詠其事,因細心搜檢,在《同人集》中得一詩,即《水繪園雜詩》第一首,為五言古風,共二十句,乃端敬薨後所作;茲分段錄詩,並加箋釋如下:


    南國有佳人,容華若飛燕。


    第74節:第四章 世祖(12)


    綺態何娟,令顏工婉孌。


    ""讀如"便"之平聲;娟,回曲貌,即所謂耐細看。《後漢書·朱祐傳贊》註:"婉孌,猶親愛也。"故"工婉孌"者,言善於令人親愛。此為小宛最大的魅力。


    紅羅為床帷,白玉為釵鈿。


    出駕六萌車,入障九華扇。


    傾城疇不知,秉禮人所羨。


    用"九華扇"一典,更見得"飛燕"非漫擬。趙飛燕初為倢伃,漢成帝廢許後,立飛燕,賜以九華扇。紅羅、白玉在漢朝皆非平民所能用;前四句指出董小宛入宮,明確之至。


    "秉禮"亦為寫實。當世祖嫡親表妹博爾濟吉特氏因妒、奢兩失德被廢時,不能不顧慮"政治婚姻"所帶來的危機。其時南方未大定,順治六年,永曆帝所任命的湖南巡撫何騰蛟,集結左良玉、李自成舊部,進十三鎮--十三名總兵,聲勢浩大,雖後為濟爾哈朗所平定,但亦有捲土重來的可能。因此,清朝須取得蒙古土默特部的全力支持,方可免後顧之憂。為了表示仍舊尊重博爾濟吉特一族,因立廢後的侄女為後,即世祖禦製端敬行狀中的"今後"。


    "今後"雖立,並未得寵,順治十五年因事太後不謹,"停其箋奏"。中宮與皇帝敵體,有所主張,可用書麵表達,謂之"箋奏";停其箋奏,即是凍結中宮的職權。以後雖以太後之命恢復,但"今後"始終不得朝太後;則勢必以皇貴妃統攝六宮,代盡子婦之職,所謂"秉禮"者指此。


    如何盛年時,君子隔江甸?


    金爐不復薰,紅妝一朝變。


    "君子"指冒辟疆,其時避禍揚州,未回如皋過年,以致順治七年正月初二,紅妝生變。"盛年"指出年份。這年冒辟疆四十歲,三月十五生日那天,友好為他稱觴,各贈詩文,期以遠大,實在是對他的一種慰藉。他在揚州的朋友,大概都知道正月初二之變,但都瞞著他不肯說破。


    客從遠方來,長城罷征戰。


    君子有還期,賤妾無嬌麵。


    妾年三十餘,恩愛何由擅?


    此言董小宛為人所劫。遠方之客來劫小宛,彰彰明甚;但此客又為誰所遣?這就要看長城的戰事了。


    順治六年秋,睿親王多爾袞統帥親征大同,十月罷兵班師;十二月王妃薨;七年正月納肅親王豪格福晉為王妃,復遣官赴朝鮮選女子。可想而知的,必然亦會遣人至江南訪求佳麗,此即"珍珠十斛買琵琶"。當然,訪美的專使可以虛報以重金購得名姬;但冒家絕不會出賣董小宛。由吳梅村八絕句小引中,"苟君家免乎,勿復相顧;寧吾身死耳,遑恤其勞"兩語去參詳,董小宛可能以她的自由,換取了冒辟疆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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