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得年二十七,抑或二十八,應以董小宛在冒家多少年而定。董小宛於崇禎十五年壬午歸冒,時年十九,前後歷九年,至順治七年庚寅,為二十七歲。餘淡心所記甚是,即在冒門九年,始為二十七歲;易言之,若為二十八歲,則在冒門應為十年。張明弼所作小傳,與餘淡心所記相同:"前後凡九年,年僅二十七歲。"又張明弼亦記其死因,謂"以勞病瘁"。但又緊係二語:"其致病之由,與久病之狀,並隱征難悉。"心史獨著"淡心尤記其死因,為由於勞瘁",莫非未讀張明弼所作小傳?抑或由於"其致病之由"雲雲兩語,強烈暗示小宛之死,大有問題,以故作英雄欺人之談,略而不考,則非所知。


    如上所言,"九年"與"二十七"歲,有絕對的關係。"憶語"中不言小宛年紀,但九年的字樣凡兩見,一則曰:"越九年,與荊人無一言枘鑿。"再則曰:"餘一生清福,九年占盡,九年折盡矣!"這是再確實不過的:董小宛"長逝"時,為二十七歲。然則冒辟疆又何以言其"長逝"之日為辛卯正月初二?一言以蔽之,有所諱而已。


    第71節:第四章 世祖(9)


    董小宛是在順治七年庚寅被北兵所掠,其時冒辟疆方客揚州,家人親朋不敢以此相告,直待三月底冒辟疆回如皋,方始發覺。


    其經過亦見"憶語"末段所敘:


    三月之杪,餘復移寓友沂友雲軒。久客臥雨,懷家正劇。晚霽,龔奉常偕於皇、園次過慰留飲,聽小奚管弦度曲。時餘歸思更切,因限韻各作詩四首,不知何故,詩中鹹有商音。三鼓別去,餘甫著枕,便夢還家,舉室皆見,獨不見姬;急詢荊人,不答。復遍覓之,但見荊人背餘下淚。餘夢中大呼曰:"豈死耶?"一慟而醒。


    此為記實,而託言夢境。友沂名趙而忭,籍隸湖南湘潭而寄居揚州,其父即清初名禦史趙開心。奉常為龔芝麓;於皇即評註《影梅庵憶語》的杜茶村;園次為吳綺,吳梅村的本家。《同人集》卷五《友雲軒倡和》,限韻亭、多、條、花,各賦七律四首,龔芝麓製題:


    庚寅暮春,雨後過辟疆友雲軒寓園,聽奚童管弦度曲。時辟疆頓發歸思,兼以是園為友沂舊館,故並懷之,限韻即席同賦。


    冒辟疆是主人,所以他的詩題不同:


    爾後,同社過我寓齋,聽小奚管弦度曲,頓發歸思,兼懷友沂,即席限韻。


    詩題與冒辟疆所記情事,完全相符;而龔芝麓詩題,明明道出"庚寅暮春",是順治七年之事。若為八年辛卯,則龔芝麓在北京做官,不得在揚州做詩。又趙友沂有"庚寅秋潯江舟中簡和辟疆"詩,亦為亭、多、條、花韻四首七律。確證事在庚寅。


    時在暮春,所詠自為落花啼鳥,故"鹹有商音"。但細玩龔、杜、吳三人的詩句,似乎已知道董小宛出了事,隻不敢說破而已。龔芝麓句:"鳥啼芳樹非無淚,燕聚空梁亦有家";"千秋顧曲推名士,銅雀輕風起絳紗",末句似在暗示銅雀台已鎖不住二喬了。


    然則冒辟疆何以誤庚寅為辛卯?一言以蔽之,有所諱而已。


    關於吳梅村《題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我曾指出為順治十七年端敬歿後所作;刻已考出題於康熙三年甲辰;《同人集》卷四收吳梅村致冒辟疆書劄七通,甲辰兩書即言其事:


    題董如嫂遺像短章,自謂不負尊委。


    這"不負尊委"四字,所透露的消息太重要了!於此可知,冒辟疆對於失去董小宛,耿耿於懷,亙十餘年而莫釋,但自己不便說,希冀借重詩名滿天下的吳梅村,留真相於天壤間。吳梅村亦真不負所托,以"短章"(絕句)而製一駢四儷六的引子。


    據周棄子先生說:"這種頭重腳輕的例子,在昔人詩集中極少見。"其中"名留琬琰"及"墓門深更阻侯門"兩語,畫龍點睛,真相盡出。我今發此心史先生所不能想像的三百年之覆,自謂亦當是冒辟疆、吳梅村的知己。


    甲辰又有一函,作於新秋,其重要性亦不亞於"不負尊委"四字:


    深閨妙箑,摩娑屢日……又題二絕句,自謂"半折秋風還入袖,任他明月自團圓",於情事頗合。


    按:"深閨妙箑"即指董小宛所畫之扇。此用班婕妤《怨歌行》詩意,言冒辟疆之於董小宛,不同秋扇之捐,恩情雖然未絕,但亦隻好隨她在宮中為妃。活用班詩"團圓似明月"原句,實寄"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悵惘;此即所謂"於情事頗合"。


    談到龔芝麓的那首《賀新郎》,更足以證明董小宛入宮一事,為當時所深諱。龔芝麓小於冒辟疆四歲,交情極深,《同人集》所收友朋書劄,數量僅次於王漁洋,計十六通之多;辛卯一劄雲:


    第72節:第四章 世祖(10)


    誄詞二千餘言,宛轉淒迷,玉笛九回,元猿三下矣!欲附數言於芳華之末,為沅澧招魂。弟婦尤寫恨沾巾。


    所謂"誄詞"即指《影梅庵憶語》;"弟婦"則指顧眉生,與董小宛同出秦淮舊院,而為龔芝麓明媒正娶,稱"顧太太",所以龔對冒稱之為"弟婦"。


    龔芝麓雖自告奮勇,欲題"憶語",但這筆文債,十年未還;順治十八年辛醜一書雲:


    向少雙成盟嫂悼亡詩,真是生平一債。


    觀此函,可知吳梅村詩中"雙成"確指董小宛,而非董鄂氏的旁證。龔芝麓文採過人,何致欠此一詩?說穿了不足為奇,難以著筆之故。他不比吳梅村是在野之身,做官必有政敵,下筆不能不慎。直至康熙九年庚戌冬天,自顧來日無多,方始了此一筆文債。冒辟疆挽龔芝麓詩引中說:


    庚戌冬……遠索亡姬《影梅庵憶語》,調"扁"字韻"賀新涼",重踐廿餘年之約。


    觀此可知,"碧海青天何限事"、"難倩附書黃犬"、"羨煙宵破鏡猶堪典"諸語,若非有"幹冒宸嚴"之禍,龔芝麓何必躊躇二十餘年方始下筆?


    現在要談"積極的證據",最簡單、最切實的辦法是:請讀者自己判斷端敬是否即為董小宛。世祖有禦製端敬行狀;冒辟疆《影梅庵憶語》,事實上就是董小宛的"行狀",兩者參看,是一是二,答案應該是很明確的。《影梅庵憶語》中描寫董小宛的"德性舉止,均非常人",而恪守侍妾的本分,"服勞承旨,較婢婦有加無已。烹茗剝果必手進;開眉解意,爬背喻癢,當大寒暑,折膠鑠金時,必拱立座隅,強之坐飲食,旋坐旋飲食,旋起執役,拱立如初"。不但與大婦在九年之中"無一言枘鑿",而且"視眾禦下,慈讓不遑,鹹感其惠"。至於生活上的趣味,品香烹茶,製膏漬果,靡不精絕,冒辟疆自謂"一生清福,九年占盡,九年折盡"。


    再看世祖禦製端敬皇後行狀,說她"事皇太後奉養甚至,伺顏色如子女,左右趨走,無異女侍,皇太後非後在側不樂",又能"寬仁下逮,曾乏纖芥忌嫉意,善則奏稱之,有過則隱之不以聞。於朕所悅,後亦撫恤如子,雖飲食之微,有甘毳者,必使均嚐之,意乃適。宮闈眷屬,小大無異,長者媼呼之,少者姐視之,不以非禮加人,亦不少有誶詬,故凡見者,靡不歡悅"。至於照料世祖的起居,"晨夕候興居,視飲食服禦,曲體罔不悉",此即所謂"開眉解意,爬背喻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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