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被愛者,也可以是任何一種類型的人。最最粗野的人也可以成為愛情的觸發劑。一個顫巍巍的老爺子可能仍然鍾情於二十年前某日下午他在奇霍 街頭所見到的陌生姑娘。牧師也許會愛上一個墮落的女人。被愛的人可能人品很壞,油頭滑腦,染有不良惡習。是的,戀愛者也能像別人一樣對一切認識得清清 楚楚——可是這絲毫也不影響他的感情的發展。一個頂頂平庸的人可以成為一次沼澤毒罌粟般熱烈、狂放、美麗的戀愛的對象。一個好人也能成為一次放蕩、墮 落的戀愛的觸發劑,一個絮絮叨叨的瘋子沒準能使某人頭腦裏出現一曲溫柔、淳美的牧歌。因此,任何一次戀愛的價值與質量純粹取決於戀愛者本身。


    “哦,這不過是一顆橡實,”她回答道。“是我在大爸爸死的那天下午撿的。”


    四


    李蒙向胖墩麥克非爾招了招手,他是和梅裏芮恩與“捲毛”亨利福特坐在一起的。“我今兒個走到臭水湖去釣魚,”他說,“半路上我抬起腳來要跨過一樣東 西,我起先還以為那是棵倒在地上的大樹。可是我正要跨,它忽然動彈了。我再仔細瞧瞧,原來腳底下是一條大鱷魚,有前門到廚房那麽長,身子比豬還要 粗。”


    咖啡館裏有些騷動,愛密利亞小姐迅速地轉過臉來。李蒙表哥進來了。那羅鍋跟每天晚上一樣,高視闊步地走進咖啡館。當他走到房間正中心時,他突然收住腳 步,機靈地四處望望,把來的人的情況在心裏掂上一掂,當即作出決定,這天晚上要表現出什麽樣的情緒。這羅鍋是個挑撥離間的能手。他喜歡看人家吵架,不 用開口講一句話,就能奇蹟般地讓人們對打起來。就是因為他,那一對姓芮內的孿生兄弟兩年前為一把小摺刀吵翻了,從此以後兩人沒說過一句話。那回呂伯威 爾邦與羅伯特加爾韋哈爾大打出手,他在場;他也列席了他來到鎮上後這件事引起的一係列毆鬥。他到處嗅嗅,每一個人的隱私他都一清二楚。一天二十四小 時,隻要沒在睡覺他就要管閑事。可是說來奇怪,盡管如此,咖啡館之所以生意興隆,還全虧小羅鍋。隻要他在場,氣氛就活躍了。當他走進房間時,人們在剎 那間總有一種緊張的感覺,因為有這位愛管閑事的傢夥在場,你可說不準什麽命運會落到你頭上來,也說不準房間裏會突然出什麽事。人們越是感到前麵可能有 什麽亂子和禍事臨頭,就越是放縱自己及時行樂。因此當小羅鍋走進房間時,每一個人都扭過頭來瞅瞅他,隨即到處響起了聊天聲和擰瓶塞的聲音。


    這是她向他表示愛的一種方式。在最細微和最重大的問題上,他都受到她的信任。隻有他一個人知道她的藏酒圖保存在哪兒,從那張圖上可以看出哪些威士忌埋 在附近什麽地方。隻有他一個人有辦法取到她的銀行存款和她放古董的那口櫃子的鑰匙。他可以隨便從現金櫃裏取錢,大把大把的拿,對於錢幣在他口袋裏發出 的清脆的叮噹聲,他是很欣賞的。愛密利亞的一切產業也等於是他的,因為隻要他一不高興,愛密利亞小姐就慌了神,到處去找禮物來送給 他,以致到現在,手邊已經沒剩下什麽可以給他的東西了。她唯一不願與李蒙表哥共享的生活經歷就是對那十天婚姻生活的回憶。馬文馬西是他們從來沒有談論 過的唯一話題。


    亨利馬西仍然沒有作聲。他吃東西時很小心謹慎,咽食物時不發出一點聲音,貪食的程度還及不到李蒙表哥的三分之一,後者口口聲聲說胃口不好,卻一次次把 盆子裏添加的菜都吃光。亨利馬西常常抬眼瞧瞧桌子對麵的愛密利亞小姐,卻仍然保持著緘默。


    “誰?”李蒙表哥問道。他那雙蒼白的大耳朵在腦袋上仿佛又長了一些出來,而且變硬了。“什麽事?”


    長長的一陣沉默,因為誰也不清楚該怎麽回答。“他搶過三個加油站,”胖墩麥克非爾說道。可是他的回答聽起來並不完全,他似乎還隱瞞了什麽重大的罪行。


    “唉,洛“洛”是“李蒙”第一個音節的轉音,是一種愛稱。,”她對李蒙說,“那些日子我很貪睡。我常常燈都不滅就爬上床去睡了……噢,我睡得昏昏沉 沉,仿佛是泡在暖洋洋的車軸油裏。接著天亮了,大爸爸走進來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醒醒呀,小妞,’他說。再過一會等爐子熱了,他就在廚房裏對著樓上 叫嚷。‘油炸玉米餅,’他這樣嚷道,‘帶汁的白肉。還有火腿蛋。’於是我就衝下樓來在熱爐子跟前穿衣服,他呢,走到外麵,在水泵那裏洗臉。這以後我們 一起上釀酒廠去,也許是……”


    這是一個標準的星期六夜晚。從鄉下來了一對老夫妻,手拉著手在門口躊躇了一會,最後還是決定進來。老兩口共同生活了那麽久,以至於都像孿生兄妹一樣相 像了。他們皮膚棕黑,佝僂幹癟,仿佛是兩顆花生,不像的地方是他們還能走動。他們很早就走了,到半夜時分,大多數顧客都離開了。羅塞克萊恩與梅裏芮恩 還在下棋,胖墩麥克非爾坐在桌邊,一隻酒瓶放在桌子上(若是在家裏,他老婆是不容許他這樣放肆的),在心平氣和地自言自語。亨利馬西還沒有走,這是很不 尋常的,因為往常他天一黑就要上床。愛密利亞小姐嗬欠連連,可是李蒙表哥精神還很亢奮,因此她沒有建議關門安歇。


    羅鍋正在咖啡館裏高視闊步地走來走去,兩隻手對握著擱在腦後。這時他突然停住了腳步。對於一個集體的氣氛的任何變化,他都是非常敏感的。他環視了房間 裏的每一張臉,在等待著。


    愛密利亞小姐瞧著他,雙手插在褲兜裏,腦袋側向一邊。她那雙古怪的灰眼睛裏自有一種柔情,她兀自在微笑呢。她有時也把眼光從羅鍋那裏挪開,瞧瞧咖啡館 裏其他的人——那時候她的目光是驕傲的,裏麵包含著一絲威脅的意味,仿佛誰想讓駝子為自己的愚蠢行為承擔責任,她就要跟誰玩命。傑夫正把已經盛在盆子 裏的晚飯端出來,咖啡館新安的電風扇吹出了一股股愜意的涼風。


    愛密利亞小姐的臉變得非常陰鬱,她打了個寒顫,雖然天氣很熱。胖墩麥克非爾和梅裏芮恩推開了棋盤。咖啡館裏鴉雀無聲。


    “他獲準了假釋。他從監獄裏出來了。”


    門邊角落裏的一張桌子上,亨利馬西和一個孩子坐在一起。他在喝一杯酒,這對他來說是件不尋常的事,因為他很容易醉,一喝醉不是哭就是唱歌。他臉色非常 蒼白,左眼神經質地不斷抽搐,他一激動總是這樣。他是溜著邊兒悄沒聲地進入咖啡館的,人家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吭聲。坐在他旁邊的孩子是霍雷司威爾斯家 的,早上就送來了,讓愛密利亞小姐給治病。


    他們一起回到明亮的咖啡館裏,坐到亨利馬西所在的那長桌子上。他們那張桌子是咖啡館裏最大的,桌上一隻可口可樂瓶子裏插著一束沼澤地裏長的百合花。愛 密利亞小姐治完病,心裏很痛快。從關著的辦公室門後隻傳出來幾聲瞌睡懵懂的嗚咽,還不等病人醒來擔驚害怕,手術都已經做完了。孩子這會兒趴在他爸爸的 肩膀上,睡得很沉,小胳膊鬆鬆地垂在父親的背上,噴著氣的小 臉蛋紅紅的……他們正要離開咖啡館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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