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隻走散的牛犢,”他兄弟說。


    “我叫李蒙威裏斯,”那羅鍋說。


    “這酒真醇,”胖墩麥克非爾說。“愛密利亞小姐,你釀酒還從來沒釀壞過。”


    那天晚上他們喝酒(兩大瓶威士忌)這件事很重要。否則,很難想像以後會發生什麽事。也許沒有這點酒就壓根兒不會有咖啡館。愛密利亞小姐的酒確有特色。它很 清冽,嚐在舌頭上味兒很沖,下了肚後勁又很大。但事情還不僅是這樣。大家知道,用檸檬汁在白紙上寫字是看不出來的。可是如果把紙拿到火上去烤一烤,棕 色的字就會顯出來,意思也就一清二楚了。請你設想威士忌是火,而寫的字就是人們隱藏在自己靈魂深處的思想——這樣,你就會明白愛密利亞小姐的酒意味著 什麽了。過去忽略了的事情,蟄伏在頭腦一個陰暗的角落裏的想法,都突然被認識,被理解了。一個從來隻想到紡紗機、飯盒、床,然後又是紡紗機的紡織工 人,——這樣的一個人說不定某個星期天喝了幾杯酒,見到了沼澤地裏的一朵百合花。也許他會把花捏在 手裏,細細觀察這纖細的金黃色的酒杯形狀的花朵,他心中沒準突然會升起一種像痛楚一樣刺人的甜美的感覺。一個織布工人也許會突然抬起頭來,生平第一次 看到一月午夜天空中那種寒冽、神奇的光輝,於是一種察覺自己何等渺小的深深的恐懼會突然使他的心髒暫時停止跳動。一個人喝了愛密利亞小姐的酒以後就會 出現這樣的情況。他也許會感到痛苦,也許是快樂得癱瘓了一般——可是這樣的經驗能顯示出真理;他使自己的靈魂溫暖起來,見到了隱藏在那裏的信息。


    “我就是,”她說。“你說‘親戚’,指的是什麽?”


    愛密利亞默不作聲地瞅著路上。她撂下繩子,用她那棕色的大骨節的手撫弄工褲的背帶。她皺著眉頭,一綹黑頭髮披落在腦門上。他們等待的時候,路上誰家的 狗發狂般嘶啞地吠叫起來,直到有人從屋子裏喊了幾聲,止住了它。五個人直到那身影靠近,走進門廊附近的黃光圈,才看清那是什麽。


    愛密利亞小姐邁了兩下她那遲緩、笨拙的步子,跨過前廊,下了台階,站在那裏若有所思地端詳那陌生人。她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長長的、棕黃色的食指,去戳 戳他背上的駝峰。羅鍋仍然在哭,可是已經安靜些了。夜晚很寂靜,月亮的光輝依舊很柔和,很明澈——天氣有點轉涼。這時候愛密利亞小姐做了一件希罕的 事;她從後褲兜掏出一隻瓶子,用掌心把瓶蓋擰開,遞給羅鍋讓他喝。愛密利亞小姐是不輕易賒酒給人的,在她來說,即使請人白喝一滴酒也幾乎是件史無前例 的事。


    雙胞胎裏的一個一直在望著那條空蕩蕩的大路,他首先開口了。“我看見有一個東西在走過來,”他說。


    愛密利亞一生中,撇開打算作弄人家、想敲人竹槓的那些回不算,請人吃飯的次數真是屈指可數。因此,前廊上那幾個人都覺得不大對頭。事後,他們互相嘀咕 說,她那天下午準是在沼澤那邊喝酒來著。總之,她離開了前廊,胖墩麥克非爾和雙胞胎也動身回家了。她插上前門,向四周掃了一眼,看看她的貨物是否都完 好無缺。接著她走進廚房,那是在店鋪的盡裏頭。羅鍋尾隨著她,拽著他那隻手提箱,一麵吸鼻子在嗅氣味,一麵用他髒外套的袖口擦鼻子。


    愛密利亞小姐聽著,腦袋稍稍歪向一邊。她一向是一個人吃星期天的晚餐,從來沒有一大幫親戚在她家裏進進出出,她可算是六親不認。她倒是有過一個姑奶奶,在奇霍開了家馬車行,可是這老太太已經死了。除此以外,隻有一個姨表姐妹住在二十英裏外的一個鎮上,可是此人與愛密利亞小姐關係不好,偶爾麵對麵碰上,彼此都要往路邊啐一口痰。不止一次,有人想方設法要和愛密利亞小姐攀上些曲裏拐彎的親戚關係,然而都是枉費心機。


    走過來的身影仍然太遠,看不清楚。月亮給路邊那溜開花的桃樹投下了朦朧、扭曲的影子。在空中,花香、春糙甜美的氣息和近處礁湖散發出的暖洋洋、酸溜溜 的氣味,混雜在一起。


    他們一直喝到半夜過後,這時,月亮躲進了雲堆,夜晚因此變得又冷又黑。那羅鍋仍然坐在最低一級台階上,身子可憐巴巴地朝前傴著,額頭靠在膝蓋上。愛密 利亞小姐站著,兩手插在褲兜裏,一隻腳支在第二級台階上。她好久沒有出聲了。她那副表情在稍稍有點斜眼的人的臉上常常可以見到,他們在沉思的時候,臉 上總是既顯得非常聰明又顯得非常瘋狂。最後,她說話了:“我不知道你名字叫什麽。”


    “坐下,”愛密利亞小姐說,“我把飯菜熱一熱。”


    店鋪樓上有三間房間,愛密利亞小姐從生下來就住在這裏——兩間臥室,當中是一間大客廳。很少有人參觀過這些房間,但是大家知道這裏陳設很講究,打掃得非常幹淨。可是如今愛密利亞小姐卻把不知哪裏鑽出來的一個骯髒的小羅鍋帶上了樓。愛密利亞小姐每回跨兩級,走得很慢,燈舉得高高的。那羅鍋在她身後挨得那麽緊,搖曳的燈光在樓梯牆上投出來的他們倆影子都並成扭曲的一大團了。不久,店麵二樓上的窗子也跟全城一樣,是一片漆黑了。


    下一天,愛密利亞小姐沒有開店營業,而是鎖上了門呆在屋子裏,誰也不見。謠言就是從這一天起開始流傳的——這謠言真可怕,全鎮和四鄉的人都給嚇呆了。謠言最先是從一個叫梅裏芮恩的織布工人那裏傳出來的。這是個說話沒分量的人——臉色灰黃,行動蹣跚,嘴裏連一顆牙都不剩了。他身上有三天發一次的瘧疾,這就是說他三天就要發一次燒。所以,有兩天他呆頭呆腦、脾氣乖戾,可是到了第三天他活躍起來了。有時候他會想出一些怪念頭來,絕大部分都是莫名其妙的。就是在梅裏芮恩發燒的一天裏,他突然轉過身來說:


    愛密利亞小姐把頭髮從前額上抹回去,抬起下巴。“怎麽回事?”


    羅鍋停止了啜泣,把嘴巴周圍的淚水舔幹淨,照別人的吩咐做了。他喝完後,愛密利亞小姐慢慢地啜飲了一口,用這口酒暖暖她的嘴,漱漱口,然後吐掉。接著 她也喝起酒來。雙胞胎和工頭有自己花錢買來的酒。


    那羅鍋的聲音遲遲疑疑的。“我是在到處轉悠呢。”


    可是,這個鎮上是有過一家咖啡館的。這座釘上木板的舊房子,在方圓若幹英裏之內也曾是頗不平常的。這裏擺過桌子,桌子上鋪了桌布,放著紙餐巾,電風扇 前飄舞著彩色的紙帶。一到星期六晚上,更是熱鬧非凡。咖啡館的主人是愛密利亞依文斯小姐。可是使這家店興旺發達的卻是一個名叫李蒙表哥的駝子。另外, 還有一個人在這段咖啡館的故事裏扮演了一個角色——他是愛密利亞小姐的前夫,這個可怕的人物在監獄裏蹲了很久以後回到鎮上,把事情搞得一團糟,又一走 了之。咖啡館早就關閉了,可是它還留存在人們的記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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