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進屋去吧,”她說。“爐子上還有些剩飯,你可以吃。”


    “我在找一位愛密利亞依文斯小姐。”


    雙胞胎和胖墩麥克非爾抬起頭來瞧著愛密利亞小姐。


    翌晨,天氣晴朗,溫暖的紫紅朝霞裏摻雜著幾抹玫瑰色的光輝。小鎮四郊的田野裏,土畦是新翻耕過的。一大早,佃農們就在栽種墨綠色的煙糙的嫩苗。鄉野的烏鴉貼緊地麵飛翔,在田疇上投下了飛掠的藍色陰影。在鎮上,人們很早就提著飯盒去上班,紡織廠的窗戶在太陽下閃爍出耀眼的金光。空氣清新,桃樹上花枝招展,像三月的雲彩一樣輕盈。


    “唔,他很苦惱,”矮胖子麥克非爾說。“這總有個什麽原因。”


    那羅鍋背起一部又臭又長的家譜來,提到一些仿佛離題十萬八千裏的人名地名,都是前廊那些聽眾聞所未聞的。“這樣一來,芬尼和瑪莎傑蘇潑就成了同父異母姐妹。而我又是芬尼第三個丈夫的兒子。因此上你和我就算是……”他彎下身去解提箱上的繩子。那兩隻手像鳥爪,在不住地顫抖。箱子裏裝滿了各種各樣的破爛——破舊不堪的衣服和古裏古怪的廢物,有點像fèng紉機的零件,或是什麽同樣毫無用處的東西。羅鍋在裏麵掏了半天,找出來一張舊相片。“這是一張我媽媽和她的同父異母姐妹的合影。”


    愛密利亞小姐和前廊上那幾個男人既不打招呼,也不開口。他們僅僅是瞅著他。


    “那是因為……”那羅鍋開始說了。他顯得忸怩不安,仿佛都快哭出來了。他把提箱擱在最低一級台階上,手卻沒有從把手上鬆開。“我媽叫芬尼傑蘇潑,她老 家就在奇霍。大約三十年前她第一回出嫁的時候離開了奇霍。我記得她說起過,她有個叫瑪莎的同父異母姐妹。今兒個在奇霍,人家告訴我那就是您的母親。”


    那是個陌生人,陌生人在這樣的時辰徒步走進鎮子,這可不是件尋常的事。再說,那人是個駝子,頂多不過四英尺高,穿著一件隻蓋到膝頭的破舊襤褸的外衣。


    那天晚上,街上闃寂無人,不過愛密利亞小姐鋪子的燈光卻亮著,外麵前廊上有五個人。其中之一是胖墩麥克非爾,這人是個工頭,有一張紫臉和 一雙細氣的、紫紅色的手。坐在最高一級台階上的是兩個穿工褲的小夥子,那是芮內家那對雙胞胎——哥兒倆都又高又瘦,動作遲緩,頭髮泛白,綠眼睛老是似 醒非醒。另一個人是亨利馬西,一個羞怯、膽小的人,舉止溫和,有點神經質,他坐在最低一級台階的邊緣上。愛密利亞小姐自己站著,靠著洞開的門的框上, 她那雙穿著大雨靴的腳交叉著,在耐心地解她撿來的一根繩子上的結子。他們好久都沒有開口說話了。


    “因為她是我的親戚,”羅鍋回答。


    這地方原先也不一向就是咖啡館。愛密利亞小姐從她父親手裏繼承了這所房子,那時候,這裏是一家主要經銷飼料、鳥類以及穀物、鼻煙這樣的土產的商店。愛 密利亞小姐很有錢。除了這店鋪,她在三英裏外的沼澤地裏還有一家釀酒廠,釀出來的酒在本縣要算首屈一指了。她是個黑黑的高大女人,骨骼和肌肉長得都像個男人。她頭髮剪得很短,平平地往後梳,那張太陽曬黑的臉上有一種嚴峻、粗獷的神情。即使如此,她 還能算一個好看的女子,倘若不是她稍稍有點斜眼的話。追她的人本來也不見得會少,可是愛密利亞小姐根本不把異性的愛放在心上,她是個生性孤僻的人。她 的婚姻在縣裏是件奇聞——這次結婚既古怪,又讓人提心弔膽,僅僅維持了十天,使全鎮的人都莫名其妙,大吃一驚。除開這次結婚,愛密利亞一直是一個人過 日子。她經常在沼澤地她的工棚裏呆上一整夜,穿著工褲和長統雨靴,默默地看管蒸餾器底下的文火。


    最後,雙胞胎裏的一個說道:“他要不是真正的莫裏斯範因斯坦,那才怪哩。”


    “晚上好,”那羅鍋說,他上氣不接下氣。


    “不,那是誰家的小孩,”胖墩麥克非爾說。


    那是四月裏一個溫暖、安靜的夜晚,時間將近午夜。天上是沼澤地鳶尾花的那種藍色,月光清澈又明亮。那年春天莊稼長勢很好。過去幾個星期裏棉紡廠一直在 加夜班。小河下遊那座方方的磚砌的工廠裏亮著黃黃的燈光,傳來織布機輕輕的無休止的營營聲。在這樣的一個夜晚,你聽到遠處越過黑黝黝的田野,傳來一個 去求愛的黑人的慢悠悠的歌聲,你會覺得蠻有意思。即使是安安靜靜地坐著,隨便撥弄一?吉他,或是獨自歇上一會兒,腦子裏啥也不想,你也會覺得蠻有滋味。


    “我知道愛密利亞小姐幹出啥事來了。她為了箱子裏的東西謀殺了那個人。”


    二


    在一家情調合宜的咖啡館裏,連最有錢、最貪婪的老無賴也會變得規矩,不去欺侮任何人。沒錢的人則會懷著感激的心情四處張望,抓一撮鹽時也顯得極其優雅、莊重。因為一家正派的咖啡館的氣氛本來就意味著這樣的內容:大家和和氣氣,肚子裏沉甸甸的感到滿足,行為也顯出優雅高貴。當然,誰也沒向那晚在愛密利亞店裏的那群人講過這番道理。可是他們都懂,雖然,當然羅,直到這時為止,鎮上從來沒有開過一家咖啡館。


    需要交待的是,店門是開著的。裏麵很明亮,顯得很正常,左邊是櫃檯,上麵堆著豬肉、冰糖與菸葉。櫃檯裏麵是放著醃肉與雜糧的貨架。店堂右側基本上都放 著農具這一類東西。店堂盡裏麵,靠左邊,是一扇通向樓梯的門,這扇門開著。最最右麵,是另一扇門,通向一個小套間,愛密利亞小姐管這叫她的辦公室。這 扇門也開著。那天晚上八點鍾,可以看到愛密利亞小姐坐在她那張帶活動卷麵的書桌前,拿著鋼筆和一些紙,在計算。


    鎮上的鍾打響了八下。仍然沒什麽動靜。在談論了一天駭人聽聞的事以後,這個淒涼的夜晚給某些人帶來了恐懼,他們呆在家中緊靠著爐火。其他的人一群群湊 在一起。有那麽八九個人聚集在愛密利亞小姐店鋪的廊子上。他們一聲不響,光就那麽等著。連他們自己也不明白等的是什麽。可事情就是這樣:在嚴重的時 刻,當某個重大的事件即將發生時,人們總是這樣聚集在一起等候。過一陣子,就會出現這樣一個時刻:他們一起採取共同行動,並非出於深思熟慮,也沒有受 誰的意誌的支配,而是似乎他們的本能已匯合在一起,因此這一決定不屬於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而是屬於整個集體。在這樣的時刻沒有一個人會躊躇不決。至 於這種聯合行動的結果是洗劫、暴行還是犯罪,那就全看命運的安排了。現在,這群人就這樣在愛密利亞小姐店前廊子裏陰鬱地等著,沒人清楚自己想要幹什 麽,可是內心裏都明白自己必須等待,那個時刻馬上就要來到了。


    “嗯,是啥呀,小花生米在美國俚語中,小花生米指矮小的人。?”


    黑夜降臨了。那天下午,雨水使空氣變得很寒冷,因此夜晚 就跟冬天一樣,淒涼而又暗淡。天上沒有星星,冰冷的濛濛細雨下起來了。從街上看,屋子裏的燈光搖曳不定,使人發愁。起風了,然而不是從鎮子邊上沼澤地 裏刮來的,而是來自陰冷的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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