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爺一聽,急忙說:“大人千萬不能這樣說,太穀商界與洋商交往很久了,一向兩相友善的。所以,貴公理會來太穀以來,我們商界也是很友善的。不僅我們康家,誰家不是有求必應?去年太穀拳亂,實在是由外地拳匪煽動,上頭官府縱容所致。商界雖也盡力張羅,哪能左右得了大勢?在動亂中,我們受累也是前所未有!”


    文阿德沉下臉說:“你們受累,去尋你們官府訴說。本人隻是來查辦教案,凡曾加害我教士者,必懲不貸。”


    三爺真沒想到,自己還盡揀好聽的說呢,這位老毛子竟然就拉下臉來了!其實,文阿德漸露出的一種欽差大臣似的傲慢,三爺已經忍耐了半天。現在終於忍不住了,便直言說:


    “大人你誤會了,我豈是來尋你訴苦?在太穀,隻有官吏們向我們商家訴苦,我們從不向官府訴苦!近日,縣衙又來向我們商界訴苦。你們公理會索要賠款,他們發愁啊!拳亂以前,你們公理會也是常來找我們商界訴苦、求助、借貸,我們何曾麻煩過你們?”


    文阿德聽出了口氣不對,但還是沉著臉,反問:“你這樣說是什麽意思?”


    “大人既問,我就明說了吧。在下今天來,一是代先老夫人向你們道謝,二來代太穀商界順便問問:貴公理會了結教案後,要從此永別太穀了吧?”


    “什麽意思?”


    “辦完教案,攜了賠款,一走了之,從此再不來太穀:貴會是這樣打算吧?”


    文阿德有些被激惱了,大聲說:“放肆!誰說我們有如此打算?”


    三爺笑了,說:“我們商界隻會以商眼看事。大人來太穀辦教案,所使出的三大招,在我們商家看來,那分明是做一錘子買賣。”


    “一錘子買賣?”文阿德回頭問孔祥熙:“什麽叫一錘子買賣?”


    孔祥熙當然能聽出三爺話中的刀鋒,又不敢明說出來,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解釋。


    三爺又一笑,說:“一錘子買賣還不懂?就是交易雙方,為了爭一次生意的蠅頭小利,不惜結下深仇大恨,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文阿德怒喝了一聲:“放肆!”


    孔祥熙也幫腔說:“文阿德大人來辦教案,是依朝廷的議和條款行事。”


    三爺立刻瞪了孔祥熙一眼:“你也不是洋人,能輪著你說話?”


    文阿德厲聲說:“我們嚴辦教案,正是為了日後的事業。真沒想到,康三爺竟也有仇洋驅教之念!”


    三爺換了一副笑臉,說:“我也沒想到,文阿德大人竟會如此忘恩負義!我康某若仇洋仇教,何不坐觀張天師怒斬魏路易?我冒死搭救你們的教士,就為大人賞我一頂仇洋驅教的帽子?”


    文阿德冷冷地說:“你既不仇洋,為何非議本總辦?”


    三爺毫不相讓,說:“我剛才說的,不是一己之見,實在是太穀商界乃至全縣鄉民的一致議論:公理會是要出口惡氣,撈些銀子,溜之大吉!”


    文阿德沒有再發作,仍冷冷地說:“辦案嚴厲,是本總辦的行事風格。太穀發生如此次慘案,我們不加嚴辦,日後也難在貴縣立足吧?”


    三爺冷笑了一聲,反問:“公理會如此辦事,以後還想在太穀傳教?”


    文阿德又忍不住了,厲聲說:“本教事務,豈是你可非議!”


    三爺依然冷笑說:“太穀商界與貴會,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若不是貴會趁此次危難,訛詐商界,我們也無暇多管你們的閑事!”


    “發生如此慘案,我會六位偉大的教士全部遇難,怎麽是訛詐?”


    “貴會教士被拳匪殺害,我們也是甚感悲憤的。可因為這一類教案,你們東西洋十多國,出兵犯華,已殺害了多少中國人!以至京師陷落,朝廷逃亡,我晉商在京津的字號,悉數被搶劫。這一切,居然還是抵不了你們被害教士的命!為求議和,朝廷答應賠款四億五千萬兩銀子;山西更倒黴,在四億五千萬之外,還得另賠二百五十萬。這四億五千萬另加二百五十萬,是賠給誰呢?與貴國無關,與貴公理會損失無關嗎?”


    “怎麽能說無關?但每一樁教案,都務必具體查辦!”


    “那照大人行事風格,查辦每一樁教案,豈不是還得額外再賠一次款,再割一次地嗎?以此法查辦全國教案,豈不是要再多賠一個四億五千萬,再割走幾個行省?”


    孔祥熙忽然插進來說:“三爺,帳不能這樣算。”


    三爺立馬怒斥道:“你一個太穀子弟,不學算帳為商,卻來給洋人跑腿!你懂什麽叫算帳?”


    文阿德忙壓住三爺說:“本總辦隻是公理會神職人員,僅限查辦本會教案,與賠款割地何幹?”


    三爺說:“殺害貴會教士的拳民,官府早緝拿法辦,抵命的人數,幾倍於遇難教士。省洋務局也將六位教士隆重安葬。因這樁教案,太穀商界已被省衙重課了十多萬賠款。不久,朝廷的四億五千萬分攤下來,我們不知還要被重課多少!太穀因出了此樁教案,還將被禁考五年!可這一切處罰賠償,對你們似乎都不算數?查辦才幾天,就又索要賠款,更有甚者,還要霸占孟家花園!這不是額外賠款割地是什麽?”


    文阿德還是冷冷地說:“兩萬賠款,是賠福音堂之損失。孟家花園,隻是做死難先賢的墓地而已……”


    三爺知道這位老毛子難以說動,早不想多費口舌,但一口怒氣咽不下去,竟慷慨直言,說了這許多。悶氣既出,也想收場了,就放緩了口氣說:


    “文阿德大人,你來華多年,大概還沒聽說過中國民間的一句俗話:得理且饒人。我聽老夫人生前也說,皈依基督的洋教,最崇尚的是寬恕,饒恕,仁愛,是普愛天下每一個人。貴會如執意照大人風格查辦教案,恕我直言,那必定要自斷後路!在這場塌天大禍中,貴會因蒙難而如此報復,與基督教義真是相差了十萬八千裏!太穀人重商敬商,大人這次又偏偏與商界過不去,竟敢拿富商孟家開刀!在太穀與商家過不去,那將意味著什麽,大人就沒想嗎?”


    文阿德沉著臉,隻冷冷說了一句:“你豈配說偉大的基督!”


    三爺笑了笑,說:“我是不懂基督,但你是基督的使者,你的所作所為就在昭示什麽叫基督!拳亂以前,貴會來太穀傳教十七八年,得教徒僅百人而已。何以會如此冷清?就因太穀敬商不敬教。今結怨商界,以後貴會隻怕連冷清亦不可得!山東、直隸為何教案頻仍,激起如此烈火似的拳亂?以前我不甚明了,今觀文阿德大人來太穀數日的所作所為,算是明白了!”


    文阿德惱怒地喝問:“你想煽動新的拳亂?”


    三爺大笑一聲,反問道:“基督令你靠什麽傳教?寬恕,仁慈,普愛眾生,還是恃強淩弱,趁火打劫,貪得無厭?”


    說畢,行禮作別,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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