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


    狂風日暮起,飄泊落誰家?


    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


    這與《葬花吟》等詩簡直就像同出一人之手。這裏還有一點值得我們深思:為何花名簽上不出“紅顏勝人多薄命”句呢?現在所刻之句,既有“莫怨東風”,又說“當自嗟”,豈非有咎由自取之意?這能符合黛玉悲劇結局的實際情況嗎?我們說,不出前一句主要是因為它說得太直露了,花名簽上不會刻如此不吉祥的話;隱去它而又能使人聯想到它(此詩早為大家所傳誦),這是藝術上的成功。至於“莫怨東風當自嗟”,正是暗示黛玉淚盡而逝的性質和她在這個悲劇中所達到的精神境界的借用語。如前所述,黛玉最後隻是痛惜知己寶玉的不幸,而全然不顧惜自己,雖明知自己的生命因此而行將毀滅,也在所不悔。戚序本第三回末有一條脂評,可以作這句詩的註腳:


    補不完的是離恨天,所餘之石豈非離恨石乎!而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恨而落,為惜其石而落。可見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幹,萬苦不怨,所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借用《論語》的話)。悲夫!


    寶玉的“不自惜”,無非是引起他父親賈政大加笞撻的那類事,亦即使襲人感到“可驚可畏”的、“將來難免”會有“醜禍”的那種“不才之事”(見第三十二回)。看來,黛玉憐惜寶玉後來之遭厄,又比寶玉在家裏挨打那次更甚了。我由此想到警幻仙子所歌:“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以及薄命司所懸對聯:“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也都並非泛泛之語;就連薛寶琴《懷古絕句十首》那樣不揭示謎底的詩謎,我認為曹雪芹也都是別出心裁地另外寄寓著出人意料的深意的。


    當然,這種詩讖式的表現方法,也可以找出其缺點來,那就是給人一種宿命的、神秘主義的感覺。我以為它多少與作者對現實的深刻的悲觀主義思想有關。但從小說藝術結構的完整性和嚴密性來說,它倒可以證明曹雪芹每寫一人一事,都是胸中有全局,目光貫始終的。這一特點,無論其優劣如何,它至少對我們探索原作的本來構思、主題、主線,以及後半部佚稿的情節是非常重要的。


    第四章 《史記》抄襲《漢書》之類的奇談


    今年春節回寧波老家看望弟妹,有客來談紅學,告訴我現在有人研究出《紅樓夢》中那些“脂評”都是假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是根據高鶚本子偽造的,問我有什麽看法。我說:“笑話!《紅樓夢》研究中什麽怪事沒有?你千萬不要相信它。”客說:“許多刊物報紙都刊登了呢,還出版了一本什麽書,要不要我去找來給你看看,如果你覺得這種說法有問題,何不就寫篇文章反駁它。”我說:“你不必找了,這種文章我不看,浪費時間,我也不想寫文章反駁。”我不知客人是否以為我太自負。說實在的,凡有點新發現的紅學考證文章,我都特別有興趣,很想立即找來讀,但對一些以紅學為名的欺人之談,確實不屑一顧。現在有人說,“脂本”是根據高鶚本改頭換麵的,這與說司馬遷的《史記》是抄襲了班固的《漢書》有什麽兩樣?倘若真把它當作一回事,寫文章與之爭論,豈不連自己也變得很可笑了嗎?所以隻當作新聞聽聽,根本沒有理睬。前些天一位紅學老友又向我提起此事,並告訴我那位提出“脂本作偽說”的人叫歐陽健,並勸我換一個角度來考慮問題,即現在社會上一般愛好《紅樓夢》而並不研究其版本、脂評的人思想被搞得很亂,頗有些人被迷惑了,還以為真是個重大發現,好像某地區還要為此而舉行什麽研討會,寫點文章澄清一下,還是有必要的。我回答考慮考慮。接著友人就給我送來一本《貴州大學學報》(1992年第1期),上麵有一篇歐陽健的《脂本辨證》。後來,我又從紅樓夢研究所得到幾篇他的同類文章,有發在《復旦學報》(1991.5)上的,有發在哈爾濱《求是學刊》(1992.1)上的,有發在《貴州社會科學》(1992.7)上的,有發在長沙《求索》上的……據說還不止這些,真可謂遍地開花。歐陽健自認為有道理的話,這裏也說,那裏也說;有些例子,也是這裏用那裏用,翻來覆去,就那麽些。而若真正想要橫掃紅學界,獨創新說,就不能不觸及的許多重要問題,則又避而不談。我想,為了說得有條理些,下麵分別就本子、文字、脂評三方麵來看看歐陽健同誌提出的新見是否站得住腳。


    抄本何曾作偽


    《紅樓夢》“脂本係統”一詞的含義,被紅學界普遍接受的不是用來說明各種脂本之間的抄承、演變的源流關係的,因為這種關係相當錯綜複雜,研究者們完全可以也必然會有不盡相同的看法;但它作為在底本文字上早於程高刊本、未經程高改動過(當然,被以前的整理者、抄手也作過一些有意無意的改動,但遠不及程高改動之大)的前期各種抄本的總稱,卻是公認的。後期的各種坊本則是據程高刊本文字或再加批印行的,即所謂“程本係統”。時間上的前與後,也是沒有疑問的。


    現在歐陽健要把紅學史的時間順序顛倒一下,把前期的本子說成是後期的,全盤否定脂本係統的存在,說脂本是篡改程本而成的,不顧事實地把足以否定他奇談怪論的多得不勝枚舉的證據都加以曲解或說成是偽造的,還連累那些對保存脂本很有貢獻的收藏者、鑑定者、發現者,隻要他們的存在不利於自己立論,一概毫不容情,幾乎都被他說成是製造假古董、假文物的騙子。在歐陽健筆下,脂本作偽者是一支龐大的隊伍。


    “脂本係統”本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匯校》一書中列出的、不算程甲本在內,就有十一種,它們彼此間都有聯繫,共同之點大於差異,而且總體來看,它們彼此之間的差異又比它們與程甲本的差異要小得多。最晚的甲辰本(仍早於程甲本好幾年)較其他諸本接近於程甲本,諸本大體上的先後,有跡可尋。真正對《紅樓夢》版本稍有研究的人都知道,其中不可能有哪一種是能夠單獨偽造得出來的。


    但是歐陽健偏說能偽造。他首先集中攻擊底本最早,提供我們研究資料最豐富,因而也最有價值的三脂本:甲戌、己卯、庚辰本。說什麽“為了迎合胡適考證的需要,在民國以後製造甲戌、己卯、庚辰三脂本”,還發揮想像力說:“甲戌、己卯、庚辰所謂‘三脂本’,是在各不相謀的條件下炮製出來的。”這怎麽可能呢?聽聽胡適在《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一文中是怎麽說甲戌本來歷的:“去年(1927)我從海外歸來,便接著一封信,說有一部抄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願讓給我。我以為‘重評’的《石頭記》大概是沒有價值的,所以當時竟沒有回信。不久新月書店的gg出來了,藏書的人(按:後來胡適另文說明‘可惜我把他的姓名地址都丟了’。)把此書送到店裏來,轉交給我看。我看了一遍,深信此本是海內最古的《石頭記》抄本,遂出了重價把此書買了。”文章接著交代此本殘存的回數、“首頁首行有撕去的一角,當是最早藏書人的圖章”;介紹書中今存的五六條題跋和十餘枚圖章,從題跋上知道“劉銓福得此本在同治癸亥(1863)”;然後又仔細地說明“此書每半頁十二行,每行十八字。楷書。紙已黃脆了,已經了一次裝襯。第十三回首頁缺去小半角,襯紙與原書接縫處,印有‘劉銓福子重印’圖章,可見裝襯是在劉氏得此書之時,已在六十年前了”。這裏說得清清楚楚,劉銓福得到此書和怕它再破損而加以裝襯是在胡適得書的六十年前,即同治二年“癸亥”。(按:我以為更確切的說法還應加“以前”二字,因為劉得書之時是否便即加題跋還難說。)怎麽在歐陽健筆下忽然變成“民國以後製造”的呢?是不是以為胡適在矇騙人,或者胡適被書賈、被製造假貨的人給矇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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