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何事忽摧頹?今日繁花為底開?


    應是北堂增壽考,一陽旋復占先梅。


    這隻能是鄉村裏混飯吃的、鬍子一大把的老學究寫的,讀了不免心頭作惡。如此拙劣庸俗的文字,怎麽可能是“天分高明,性情穎慧”(警幻仙子的評價),寫過“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一類漂亮詩句的寶玉寫的呢?再說,寶玉本是“古今不肖無雙”的封建家庭的“孽根禍胎”,現在又怎麽忽然變成專會講些好話來“討老太太的喜歡”的孝子賢孫了呢?看過後人“大不近情理”的續貂文字,才更覺得曹雪芹之不可企及。


    六、詩作讖語,預示將來


    《紅樓夢》中詩詞曲賦在藝術表現上另有一種特殊現象,是其他小說中詩詞所沒有的,那就是作者喜歡預先隱寫小說人物的未來命運,而且這種暗中的預示所採用的方法是各式各樣的。


    太虛幻境中的《十二釵圖冊判詞》和《紅樓夢十二支曲》是人物命運的預示,這已毋庸贅述;《燈謎詩》因回目點明是“讖語”,也可不必去說它。甄士隱的《好了歌注》甲戌本脂評幾乎逐句批出係指某某,雖然在傳抄過錄時,個別評語的位置抄得不對(如“如何兩鬢又成霜”句旁批“黛玉、晴雯一幹人”,其實這條批應移在下一句“昨日黃土壟頭埋白骨”旁的,即《芙蓉誄》中所謂“黃土壟中,女兒命薄”是也),個別評語可能抄漏(如“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句旁無批,可能是抄漏了賈巧姐的名字)。但甄士隱所說的種種榮枯悲歡,都有後來具體情節為依據,這也是明顯的事實,因為小說開卷第一回所寫的甄士隱的遭遇,本來也就是全書情節,特別是主要人物賈寶玉所走的道路的一種象徵性的縮影。


    除了這些比較明顯的帶有預言性質的詩歌外,小說人物平日風庭月榭、詠柳吟花的詩歌又如何呢?我們說,它也常常是“詩讖式”的。我們就以林黛玉之所作為例吧,她寫的許多詩詞,甚至席上行令時抽到的花名簽,都可以找出一些詩句來作為她後來悲劇命運的寫照。


    首先,她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作《葬花吟》就是“詩讖”。與曹雪芹同時,讀過其《紅樓夢》抄本的明義,在他的《題紅樓夢》詩中就說:


    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


    所謂“似讖成真”,就是說《葬花吟》仿佛無意之中預先道出了黛玉自己將來的結局。究竟是否如此,這當然要看過曹雪芹寫的後來黛玉之死的情節方知。所以,有脂評曾說:自己讀此詩後很受感動,正不知如何加批才好,有一位“《石頭記》化來之人”勸阻他先別忙著加批,“俟看過玉兄後文再批”,他聽從了這話,“故擲筆以待”(庚辰本第二十七回眉批,甲戌本略同)。


    我把有關佚稿情節的脂評和其他資料,與這樣帶讖語性質的許多詩加以印證、研究,發現曹雪芹筆下的黛玉之死,與續書所寫的完全是另一種性質的悲劇。要把問題都講清楚,需專門寫一篇長文,這裏隻能說一個大概:八十回後,賈府發生重大變故,寶玉離家遠走,淹留不歸,很久音訊隔絕,吉凶未卜。黛玉經不起這樣的打擊,急痛憂忿,日夜悲啼,終於把她衰弱生命中的全部熾熱的愛,化為淚水,報答了她平生唯一的知己寶玉。那一年事變發生於秋天,次年春盡花落,黛玉就“淚盡夭亡”了,寶玉回來已是離家一年後的秋天。往日“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的景色,已被“落葉蕭蕭,寒煙漠漠”的慘相所代替;絳芸軒、瀟湘館也都已“蛛絲兒結滿雕梁”。人去樓空,紅顏已歸黃土壟中;天邊香丘,唯有冷月埋葬花魂。據脂評透露,黛玉“證前緣”後,寶玉“對景悼顰兒”亦有如“誄晴雯”之沉痛文字,可惜我們再也讀不到這樣精彩的篇章了!


    這樣看來,《葬花吟》中諸如“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秋天燕子飛去);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也許就是變故前後的讖語。“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也有可能正好寫出後來黛玉寧死不願蒙受垢辱的心情。至於此詩的最後幾句:“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在小說中通過寫寶玉所聞的感受、後來黛玉養的鸚鵡學舌,重複三次提到,當然更不會是偶然的了。上引明義的詩的後兩句:“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也是佚稿中的黛玉並非如續書所寫死於寶玉另娶的明證(在佚稿中,成“金玉姻緣”是黛玉死後的事)。須知明義讀到的小說抄本,如果後來情節亦如續書一樣,他就不可能產生最好有回生之術能起黛玉之“沉痼”而為她“續紅絲”的幻想了!因為黛玉即使能返魂復活,她又和誰去續紅絲呢?


    《代別離·秋窗風雨夕》也是未來寶玉訣別黛玉後,留下“秋閨怨女拭啼痕”(黛玉這一《詠白海棠》的詩句,脂評已點出“不脫落自己”)情景的預示。這一點從小說描寫中也是可以看出作者用筆的深意來的:


    ……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亦不禁發於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曰《秋窗風雨夕》。


    這裏,“心有所感”四字就是文章。如果說黛玉有離家進京、寄人籬下的孤女之感,倒是合情合理的。但《秋閨怨》、《別離怨》或者所擬之唐詩《春江花月夜》,寫的一律都是男女相思離別的愁恨。(李白的樂府雜曲《遠別離》則寫湘妃娥皇、女英哭舜,男女生離死別的故事。)在八十回之前,黛玉還沒有這種經歷,不能如詩中自稱“離人”,對秋屏淚燭,說“牽愁照恨動離情”等等,除非是無病呻吟。所以這種“心有所感”是隻能當作一種預感來寫的。


    再如她的《桃花行》,寫的是“淚幹春盡花憔悴”情景。既然《葬花吟》“似讖”,薄命桃花當然也是她不幸夭亡命運的象徵。這一點,我們又從脂評中得到了證實。戚本此回回前有評詩說:


    空將佛事圖相報,已觸飄風散艷花。


    一片精神傳好句,題成讖語任籲嗟。


    意思是雖然寶玉後來不顧“寶釵之妻、麝月之婢”,“棄而為僧”,皈依佛門,以圖報答自己遭厄時知己黛玉對他生死不渝的愛情,但這也徒然,因為黛玉早如桃花之觸飄風而飛散了!批書人讀過已佚的後半部原稿,他說詩是“讖語”,當然可信。


    上麵談的隻是她的三首長歌。其他如吟詠白海棠、菊花、柳絮、五美諸作,以及中秋夜與湘雲的即景聯句等等,也都在隱約之間通過某一二句詩,巧妙地寄寓她的未來。如聯句中“寒塘渡鶴影(湘雲),冷月葬花魂(黛玉)”一聯,就可以看作是吟詠者後來各自遭遇的詩意畫。甚至席上行令掣籤時,也把花名簽上刻著的為時人所熟知的古人詩句含義,與掣到簽的人物命運聯繫了起來。黛玉所掣到的芙蓉花簽,上刻“莫怨東風當自嗟”,是宋人歐陽修著名的《明妃曲》中的詩句。該詩的結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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