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曾以無可掩飾的痛苦;數十萬家庭,曾以生離死別的悲劇;無以數計的人,曾以肉體和精神的重創,給我們換來這一些素材,注入我們的筆管……此時,我感到筆管重了,肩上也壓著一種不能下卸的責任和使命。


    並因自己缺乏才能完成這一使命,而對同時代人,特別是在那場大災難中死去的人們——無論是反抗的或是沒有反抗的,懷著一種深深的內疚。


    (2 )


    當一個時代剛剛結束。盡管現實如同風暴已過的天地那樣全然更新,但作家要如實地描寫這剛剛過去的事並非易事。他必然要受著各種社會因素、政治因素、習慣意識和一時難以斬斷的千絲萬縷的舊勢力的束縛與扼製。凡有責任感而動了筆的作家,還往往會經受到各種形式的非難、責怪與攻擊。


    這些,在中外文學史上已有無數例證。我們這一代作者有此經受,不足為奇。


    還有些剛剛被從深淵裏打救上來不久的人。他在抱怨過去時,是你的知音;但你要認真地研究過去時,他卻用一雙不安的眼睛打量你。


    他竟害怕你將過去的一切徹底揭開,害怕你解剖這陰僻的一角,害怕看到這傷口還在流血。他喊著叫著,要你趕快fèng合傷口,塗抹上不疼不癢的消炎藥。似乎這樣才會萬事大吉;似乎我們不寫,生活就沒有出現過、發生過;似乎依了他們,才是最愛護明媚的今天和更美好的未來。


    這些人,如同在籠中呆久的鳥兒。你放它出來,呼喚它自由,它反而不肯出來,不肯振翅遠飛。好像它怕這天空太大,陽光太亮,林子裏過於寬敞。


    它擔心弄不好連籠中那塊活命的咫尺天地也要失掉。當你發誓要毀掉籠子時,你在他們的視網膜上反而成了一個大逆不道的歹徒。


    但是一切都會時過境遷。總會有一天,新生活漸漸以它的活力掙開束縛它的硬殼;曾經牢牢製約它的各種舊的社會勢力,都將隨著歲月的消失而消失。到那時,我們都成“古人”了。地球在它永恆的轉動中變成了我們難以預料的一番景象。到那時,人們便要用公正的史學家的眼睛來檢閱我們留下的書了。他們首先要看我們寫得是否逼真如實,我們筆下的人物是否是當初曾經活過的,或者可能活過的。這把衡量過去的尺子就相當苛刻、嚴格和客觀。沒有因情麵而放寬一毫分的尺度;連一方寸的遮羞布也沒有,一切都是赤裸裸的。將來的人會在留下的各種書籍、報刊檔案所提供的事實上反覆地辨別真偽。這就是說,有受騙的時代,沒有受騙的歷史。


    我深知,如果我為了急於發表一篇並非虛假的作品,不得已套上了應時的包裝;或者言不由衷,吞吞吐吐,在真實上多多少少打了一些折扣;或者在一些鼓足勇氣抒發對生活的真實感受時,還夾帶一兩句違心之言,用以平衡良心的衝動所造成的失算。那麽,我的書會漸漸變得廉價、失色,最多幾年就無人問津,甚至無人知曉。因為誰也不願意掀開摻雜著謊話的書頁。


    也許,這正是我們一代作家尚未擺脫的苦惱。因為,任何一個作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與世長存,如同任何一個母親都切盼自己的兒女長命百歲。他願他的產兒常在,哪怕他自己死掉也不在乎。


    幸好,近幾年來新舊思想經過真正、反覆、艱難的較量,我們文壇上的現實主義才顯光華。但我清醒地看到:


    它僅僅是剛剛抬起頭來。


    它因久別而變得生疏了,許多人還不習慣。


    它還在挨罵。


    然而它卻像一個剛剛破土、充滿元氣的巨樹的粗芽。被大火燒荒的中國文壇,將被它成長起來的繁茂、青蔥和濃鬱的枝葉所覆蓋。


    為了它,我們這一代甚至應該有一種堅定十分的獻身精神。


    (3 )


    出於上述想法,我給自己確立下實際上難以完成的設想。


    我將堅持按照自己的設想去工作,也將不斷接受各種高明的批評修正和補充自己的設想。我計劃逐步把自己所寫的這方麵內容的小說,收集在一本本集子裏,順序地排下去。我沒有能力用一部大部頭的洋洋巨著,概括整整10年的動亂生活。


    卻從我自己熟悉的生活和人物出發,創作了一群中短篇,從多側麵地反映了這10年相當紛亂龐雜、無所不至的浩劫。


    我經歷了“非常時代”。恰好又是在我已經成熟的年歲裏。歷史難得有這樣的機遇:整個社會和人,一下子就明明白白展現在眼前。各種各樣的人,平時不易窺探的內心深處的一切,也在這翻來覆去的、生死相關的矛盾中,使人看得一清二楚。


    我自己在10年中,是幸運兒,又是受難者。我之所以受了難還感到幸運,是因為生活給我的東西實在珍貴和豐富。當生活把我的一切都奪走後,才把最寶貴的東西饋送給我——這就是我酷愛的文學。生活並沒有戲弄我。因為,沒有崎嶇的生活的路,沒有磨難,沒有犧牲,也就沒有真正有力的、有發現的、有價值的文學。


    在那10年裏,我就立誌要把它寫下來。而且悄悄寫過許多篇。寫好後,便埋葬在院子的磚塊底下,插在鄰居的牆煙囪孔內,或裝進塑膠袋,捲成捲兒,塞進自行車的橫樑管兒裏麵。有時感到不安全,就拿出來一篇篇偷偷地燒掉了。現在所剩無幾。我現在要寫的或收進一個個集子裏的一些篇,就是當初寫的。雖然終於寫出來了,我卻依然可惜那些燒掉的文字。有些當時身臨其境的感受,是過後再也回憶不起來的了。


    我相信將來的人,肯定會大寫特寫這10年。他們將會寫得自由自在,無所顧忌;他們可以隨意翻看我們至今不可能了解到的東西。這是我們沒有福氣享受到的方便和寫作中的快樂。為此,他們可能寫得比我們深刻得多、廣泛得多、直率得多。


    但由於我們是這10年的目擊者、參與者、倖存者。我們的親身經歷、感受、見聞,是後人無法直接體驗得到的。我們記憶下來的東西,都具有史料性質。這也是我們要寫它的一個重要緣由吧!


    14.辮子的象徵和寓意——《神鞭》之外的話


    (1 )


    我自己不把《神鞭》當做一般意義上的歷史小說。這並非故弄玄虛,而是我寫這小說時的一種十分明確的觀念。


    當然,我羨慕那些寫歷史小說的高手——他們像數百或數千年前生活的目擊者那樣,使你深信他們是那段歷史的權威發言人;他們能把死去的生活,喘著氣兒地恢復過來,那種無所不精的歷史知識與高超的歷史復活術,常常叫人難以置信。我曾經也努力要成為這中間一名佼佼者,寫過《義和拳》、《神燈》、《鷹拳》等等,但都沒有越過自己渴望的高度。在這個項目中我成了個笨手笨腳的傢夥。


    基於這點,《神鞭》與上邊所說的歷史小說卻是完全兩種小說了。


    談到歷史的功能,我想大家都有一致的看法,它不是把人拉向遙遠的過去,它的活力正是表現在它對於當代社會的作用。這也是歷史最高的存在價值。本來,現實的一切都是從歷史發展而來;即便對歷史的某種反動,也與歷史難以分割;反傳統也是傳統的另一種結果。因此我們從古今對照中所獲得的思想,會使我們矯正現實並看清未來。不少作家從這中間獲得啟示,用或顯或隱的古今對照的方法寫作。


    這樣做,寫歷史就會對現實產生再認識…,寫現實便是對歷史的再認識…,而對歷史的再認識也就是對現實的再認識。


    近兩年,我常常在對歷史的回顧中,偶然或必然地聯想到我們的當代社會;同時又在對現實的沉思中,自覺或不自覺地聯想到歷史,往往看起來不可思議的,其實是歷史的必然;令人驚愕的突變,往往在歷史中早已稍稍埋下種子。這種聯繫,使我對歷史和現實的認識都加深了。隻要這古與今兩根線一碰,思想中某一渾濁處立時就亮了。然而,這兩年我們的作家們成熟的標誌之一,已經不是有一個想法就寫一篇東西了。我們既要深透地鑽研與弄明白這一個那一個歷史或現實的問題,又要整體地把握我們民族的過去與今天。隻有把過去與今天所有線頭都接好,才能有條不紊地走進我們民族這個龐大又複雜的結構中去,調整它,發動它。


    因此,即使我寫的是歷史生活,這也是一部現代小說。不知別人是否同意我這個觀念。我想,比如復古,就是現代人的一種意識。復古與守舊不同。


    復古是現代人充分享受了現代文明,才產生從歷史索取財富、補充、需求和滿足。我就是想寫出這樣一種在明確的現代意識把握下,以歷史生活為內容,充分表達我在古今對照下那些思想感受的小說。這應該是一種什麽樣的小說?


    我琢磨了很長時間。


    反正用《神燈》、《鷹拳》等這些辦法都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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