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書比讀書幸福得多了。


    讀書是欣賞別人,寫書是挖掘自己;讀書是接受別人的沐浴,寫作是一種自我淨化。一個人的兩隻眼用來看別人,但還需要一隻眼對向自己,時常審視深藏自身中的靈魂。在你挑剔世界的同時還要同樣地挑剔自己。寫作能使你愈來愈公正、愈嚴格、愈開闊、愈善良。你受益於文學的首先是這樣的自我更新和靈魂再造,否則你從哪裏獲得文學所必需的真誠?


    讀書是享用別人的創造成果,寫書是自己創造出來供給他人享用。文學的本質是從無到有;文學毫不寬容地排斥仿造,人物、題材、形式、方法,哪怕別人甚至自己使用過的一個巧妙的比喻也不容在你筆下再次出現。當它所有的細胞都是新生的,才能說你創造了一個新生命。於是你為這世界提供一個有認識價值、並充滿魅力的新人物,它不曾在人間真正活過一天,卻有名有姓有血有肉,並在許許多多讀者心底形象並深刻地存在著;一些人從它身上發現身邊的人,一些人從它個性中發現自己;人們從中印證自己,反省過失,尋求教訓,發現生存價值和生活真諦……還有,世界上一切事物在你的創作中,都帶著光澤、帶著聲音、帶著生命的氣息和你的情感而再現,而這所有一切又都是在你兩三尺小小書桌上誕生的,寫書是多麽令人迷醉的事情啊!


    在那無書的日子裏,我是被迫卻又心甘情願地走到這條道路上去的,這便是寫書。


    無書而寫書。失而復得,生活總是叫你失掉的少,獲得的多。


    嘿嘿,這就是我要說的了——每當旅行在外,手邊無書,我就找幾塊紙鋪展在桌。哪怕一連下上它半個月的雨,我照舊充滿活力、眼光發亮、有聲有色地呆在屋中。我可不是拿寫書當做一種消遣。我在做上帝做過的事:創造生命。


    11.拾了些小石子兒


    (1 )


    任何新鮮的東西一出現,它恰悅你的耳目,撩撥你的心情,占有你瞬息間的全部感受,使你難以掂出它真正的分量,判別其中的是非。


    不過,莫要以為它欺騙了你。宇宙裏,人生中,世界上,一切都需要時間。


    (2 )


    我在海邊搜尋美麗的石子兒。


    在被cháo水撫平的沙灘上,石子兒五顏六色,好似一顆顆奇異的寶石鑲在上邊。


    有的華貴,有的古怪,有的潔雅,有的深沉。有的像一隻眼睛,一滴淚,或是縮成方寸的崢嶸的山峰。每一個發現,都令我唏噓、欣喜和驚叫,珍惜地拾起來當做寶貝一樣裝進衣兜。


    過後,我把這豐富的收穫從兜裏掏出來,放在桌上一看,卻十分掃興。


    我不明白,自己怎麽會把這種黯淡的、無趣的、普通常見的石子拾起來的。


    甚至當初還如獲至寶。我把這些石子來回翻檢兩遍,竟然沒有幾顆可以存留的……


    當我有機會從多年來發表的小說中自選一本集子時,又一次體驗到那次抬石子的感受。真的!真的!大多是有色無光的石子兒。 (3 )歷史和現實的量具,往往不是同一個。


    在當時,評判一部作品,難免出於需要,或發自情感。情感和需要都是可變的,這麽一來,就使量具的刻度失去客觀的常態。但誰也不怨,這都是一任自然的。


    然而,歷史的尺子卻冷靜、苛刻和無情,它還常常要對現實留下的一切再衡量,真正達到去偽存真。它是最後一道公正無私的關卡。一切曾經被誇大或被屈縮的,都要恢復原狀,使其以各自的生命力自由蔓延下去。這麽一來,短命的便葬身塵埃,長命的則老而不死。這就不必驚訝——為什麽某些紅極一時的暢銷書,轉瞬便被人們遺忘。


    古往今來的文學大師們寫作時,無不考慮作品的生命力。作品要獻給同時代人,也要留給後人,盡可能長時間地作用於社會。任何民族的文化如果隻重急功近利,它就不會有遺產,也不會有真正的文化建設可言。


    12.胸無成竹的快樂


    友人見我伏案作畫,便說凡事不能兩全,你不如“棄文從畫”算了。我問何故“棄文從畫”而不“棄畫從文”?


    友人說:看你——白紙鋪案,信筆揮灑,水墨淋漓,濃淡相漬,變化萬千,妙不可言;情趣多為偶然,意味也就無窮。繪畫充滿這樣的偶然,作畫時便充溢著快感,無怪乎畫家大多高齡長壽,白首童顏,不知老之將至;而寫作卻是刻意為之,搜索枯腸,絞盡腦汁,常年筆耕,勞損形容,竭盡心血,早衰早病,往往擲筆之日也正是撒手入寰之時了!


    我聽罷笑道,錯矣!你說那搜索枯腸、絞盡腦汁的寫作,恐怕是指那些錯入文壇的人吧。寫作自然要精雕細刻,字斟句酌,語不驚人死不休,甚至創造一種獨屬自己的文體,一種語調,一種文字結構。那真如創造一個太陽。


    然而一旦找到這種敘述狀態和文字方式,就好比衛星進入軌道,在無邊無際銀灰色的太空裏無阻力地悠悠滑行。無數奇景幻象,迎麵飛來;那些亮煌煌的星球,是一個個奇特而發光的句子。寫作進入心態才是最自由的狀態;你一旦叫你自己吃驚,那才是達到了最令人迷醉的寫作境界。一時,飄飄如仙,隨心所欲,前不知由何而起,後不知為何而止。好比旅遊,一切快樂都在這筆管隨同心靈的行程之中。


    這一切,不都與繪畫一樣——充滿了偶然又享受了偶然?誰說寫作隻是一種精神的自我懲罰或靈魂服役般的勞作?


    由此而論,散文隨筆的寫作,勝似小說。不必為虛構的人物故事去鋪陳與交代,也不必費力地把虛構的變為比真實的更可信。隻要心有意態,筆有情氛,信馬由緩,收槳放舟,亂花飛絮,野溪奔流,一任天然。這種寫作,無須謀篇布局,也無須思考周詳,一旦開筆,聽任心靈的解脫與呈現;大腦愈有空白,筆下愈有意外而驚人的靈性出現。小說寫作應胸有成竹,散文隨筆當胸無成竹。竹生何處,生於心靈。


    情如春雨,淋淋一澆,青枝碧葉盈盈全冒出來。故此,古往今來名家大師的手下,一邊是鴻篇巨製,一邊是精短散文;這種散文,逼真親切,更如其人。


    故我對友人說:寫作有如此多的快樂,我為何棄文從畫?文,我所欲也,畫,亦我所欲也,二者何不兼得,兩全其美也。


    13.撫摸歷史的苦痛——我寫《非常時代》的設想(1 )


    我要寫的時代,大致是1966年至1976年。由於其中某些故事的前因後果所必需,不免還要前後延伸若幹年月。


    這10年,是以狂亂地破壞和自我摧殘而震驚世界的10年;是最不堪回首的10年,也是回顧起來最有認識價值的10年。歷史將用醒目的黑體字記下它來。


    因為,單說它留下的教訓,就是一宗浩大的、至今整理不清卻有益於今後幾十年、幾百年的遺產。


    對於這一時代,對於這場罕世的大暴亂,“文化大革命”是一個全然不相稱的名目。它既不包含革命的性質,更與文化的變革無關。這僅僅是在“文化革命”遮掩下的一場齷齪的政治篡權。它的副作用之一,是把中國當代文化掃蕩得一片空白。


    對這10年,人們依照各自的感受來稱呼它;將來的史學家或許會賦予它更為確切的名稱。我自己則稱它為“非常時代”。


    瞌目去想,那時的一切都是非常的——非常瘋狂、非常殘忍、非常微妙、非常嚴酷、非常無知、非常混亂……它又非常奇特。所謂奇特,即是在和平時期所能達到的空前殘酷;在控製之下所能達到的空前混亂;一個具有五千年文明的古國被降低到難以想像的愚昧無知。古怪的拜神儀式由被砸毀的廟宇和教堂,搬到了工作室、車間、廠房、列車的車廂乃至家庭內。平日以唯物主義自詡者都成了拜神狂。人們把不滿、懷疑、憂憤包裹得密不透風,封閉在心底,表情卻裝扮得逼真到動人的程度……我時時在想,將來人將怎樣理解我們?


    在歷史的長河裏,這10年恐怕隻是流光似的一瞬。在愈來愈增厚的史書上,它最多不過占有幾頁篇幅,誰還會體會到我們這一代人心靈上經受過的奇特的苦痛,我們的遭遇、處境與苦鬥,我們當時的所思所想和種種深切的感受。時間的塵埃將把一切繁瑣細微的事物都掩埋起來。然而歷史果真把它忘掉的話,那將是遺害無窮的,它很可能還會在將來重演。


    作家與歷史學家有嚴格的職別。史學家們總是站在將來看現在,站在現在看過去。他們用冷靜和理性的頭腦,從日隔久遠的紛亂的事件中,去尋找和概括當時社會的本質,以及某一大事件最明確的始未根由;作家則不然。


    他和任何普通人一樣,是當時滾滾如cháo的萬千民眾的一份子;他和人們共同呼吸當時的氣息,感受著生活的酸甜苦辣及其變遷,耳聞目睹身邊的一切人與事。同時總是在生活感受的逼迫下,有感而發,不吐不快;又總是從人來著眼,從人的精微的心靈活動著眼,來把同時代的形形色色人的音容笑貌、是非得失及其在生活裏一切有價值的活動,逼真地刻劃出來,印在紙上,留給後人……從這10年裏活過來的人,難道用筆去回憶它、記載它、研究它、剖析它不是我們的天職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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