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轉過兩天,我卻意外地遇到另一番景象——那天清晨,乘著天氣和陽光都格外好,我背負畫夾,隻身在西路尋找能夠入畫的景物。人說,扇子崖一帶沒有古剎名寺、亭台樓閣,卻到處亂石縱橫,雜木橫斜,頗多野趣。


    對於我這種在城市生活久了的人,野趣是有特殊魅力的。我匆匆過了長壽橋,直奔扇子崖。越過一片片蓬糙齊腰、坑坑絆絆的丘陵,跨過幾道噴雲吐霧、激湍直下的深澗,隨後穿進一條窄小幽深、老樹交蓋、晦暗悄愴的峽穀,帶著一身露水和野蒺藜,剛剛鑽出穀口,頓覺天地大亮,麵前豎著一座大山,我仰頭一望,目光沿著一塊萬丈石壁向上望去,好像沒有盡頭,一直摩雲鑽天;它的峰頂真的在雲彩裏麽?好一座峭拔奇兀的山峰!碰巧,這時從旁走來一位肩柴背斧、臂挽繩索的樵夫,問過方知,原來它是傲徠峰呀!噢?噢!


    傲徠峰原來又是這個樣子!


    當我登上右旁一座小山時,可算見到它的全貌,它的真麵目了!簡直是一塊頂天立地的巨石,下撐地,上捫天,可謂天柱。石上滿是巨大而橫斜的裂fèng,石上披掛著枝枝蔓蔓,蒙絡搖綴,裂fèng裏生出許多古鬆古柏,盤根錯節,蒼勁多姿。低處鬱鬱蔥蔥,高處迷離模糊,層層疊疊,儀態萬方。它又極有氣勢,拔地而起,沖天而去,巔頭稍稍扭斜,分明帶著一股傲岸之氣。


    泰山南天門在它的後邊很遠的地方,中間隔著一陣陣流動而明滅的雲煙,猛一看,它似乎比泰山還高哪!由此始知,關於傲徠峰的傳說倒很貼切。瞧它,真美真險,真神氣!看到它,甚至覺得自己也生出一種自負感!我看了無數名山大嶺,卻從來未有過這種感覺!好一股充滿自信又自命不凡的勁頭,這才叫做“名不虛傳”


    呢!於是我麵對它,急忙打開畫夾,鋪紙,調顏料,確認它的特徵與神態……這時一個問號跳進我的腦袋裏:為什麽我在泰山偵上看它時就無此感受呢?為什麽兩處所得到的感受竟截然不同?這是由於觀察角度的變化嗎?


    是的,許多事物都是這樣——在某個角度裏,它可能黯淡和平庸;換一個角度,它的所有特徵、所有美、所有光彩,一下子都能煥發出來。


    攝影師在他拍攝對象麵前,一會兒蹲下來,一會兒扭斜身子,他尋找什麽呢?


    角度,合適的角度!


    角度不同,你所看到的、感到的、獲取到的、發現到的,就會全然不同。


    為什麽同樣一個事件,有人能寫出催人淚下的悲劇,有人能寫出令人捧腹的喜劇?生活是個最複雜的混合體,就看你從哪個角度觀察和感受它了。


    不同作家,由於經歷、身份、地位、氣質、信仰和觀念的不同,觀察生活(包括人)的角度必然不同。有人喜歡表現強者,有人的目光總盯在凡人小事上;有人視覺開闊,喜歡在生活中抓住最鮮明有力的粗線條,有人則用心良苦,細細透入對方的內心中加以體味。角度往往也是作家風格的一個重要方麵。


    托爾斯泰好像坐在烏拉爾山的山頭,俯瞰大地;巴爾紮克卻好像整天在巴黎的千家萬戶中間穿梭不已;陀思妥耶夫斯基則仿佛躲在一個角落裏看世界。換種方式說,巧合最能引起歐·亨利的寫作欲;小人物的悲哀、自尊、真摯、委屈,最容易打動契訶夫的心;如果生活和歷史不在雨果的頭腦裏凝聚成深刻的哲理,化為形象,他幾乎就沒有創作衝動……


    世界上的角度千千萬萬。愛是一種角度,恨也是一種角度,同情是一種角度,卑視也是一種角度。然而對於作家,熱愛生活卻是共同的角度。陀思妥耶夫斯基對生活表現出的淡漠,恰恰是他對嚮往而得不到的生活感到茫然時的反應;正如有時“恨”才最有力地表現出“愛”來。


    為什麽你在某些角度拍攝的照片,自己也會感到不像?這表明,角度中包含著真實感。


    有一部美國反戰影片。在攝取一隊即將開往前線送死的新兵時,鏡頭是透過傷員的一條腿和一隻拐中間拍的。這角度中就凝聚著編導者的思想。


    從鐵窗和從帆索中看到的藍天是不一樣的。一艘迎麵開來的船和一艘離岸遠去的船,便是不同的兩句詩。角度中有內容,有情緒,當然還有格調、氣氛、意境等等。觀察生活要找角度,表現生活也要找角度。


    看上去,羅貫中寫《三國演義》是麵麵俱到,寫盡天下諸侯列強。其實他牢牢抓住蜀國的興衰為著眼點,而寫蜀國又抓住諸葛亮的一生成敗為立腳點。因此《三國演義》很容易被改寫為一部《諸葛亮傳》。這樣,小說便繁而不亂,龐而不雜,有條不紊,廣闊浩瀚而又具體翔實。作家有了立腳點,由蜀國向外麵放眼,才好寫劉表,寫曹操,寫張魯,再寫呂布。有人稱這叫“俯瞰法”,一種居高臨下的角度。


    古典作品大多用這種方法,也算是一種傳統寫法吧!


    當小說從故事中脫出身來,作家們則開始注重多種角度。比如契訶夫的《葛裏夏》,他把自己當作一個兩歲的孩子。用這孩子的眼睛——重要的是以這孩子特有的感受來寫周圍生活。一切事物都美妙而可愛地變了形;平凡的生活也變得神秘莫解,顯出迷人的魅力;契訶夫的另一篇有名的小說《卡西唐卡》,則是從一隻狗的角度出發,即以狗的自我感受,寫它如何不巧迷路丟掉了,如何流浪和受馬戲班老闆的捉弄,最後又如何找到了親愛的主人。


    作家以狗的感覺描寫生活,很不容易,也必然帶有人格化,從而使讀者把這隻狗的遭遇與人生聯繫在一起,受到直接打動。屠格涅夫的《木木》,傑克·倫敦的《荒野的呼喚》,莫泊桑的《菲菲小姐》,以及《白比木黑耳朵》等,都是寫狗的小說,同樣感人,卻毫無重複之處。這不單是故事內容的區別,也與作家所採取的不同表現角度有關。


    如果伏尼契不是從亞瑟——牛蛇這一人物的命運的角度來寫,小說就難以收到這樣打動人心的力量。大多數作家總是願意站在他所同情的人物的一邊來寫生活的。


    生活中的種種人和事大多是通過這個人物的感受傳遞給讀者,這個人物的思想感情就會飽滿而充實。讀者也會不知不覺地站在這個人物一邊,同時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作者的觀點和傾向。


    如果換一個角度呢?像梅裏美的《卡爾曼》那樣,作家不是從主要人物卡爾曼的角度來寫的,而是從那個偶然與卡爾曼相逢而發生戀情的霍桑的角度來寫。通過霍桑的眼睛,卡爾曼表演出一連串剛烈、刺激、突如其來、乍不可解的行為,逐漸完成了這個酷愛自由、本性難移的吉普賽姑娘的典型形象。倘若梅裏美是從卡爾曼本人的角度來寫的,形象就不會如此清晰完整。


    從人物本身出發,就會偏重於人物內心刻畫;從旁人的角度來寫這個人物,便會多於行動描寫。


    選擇角度,就是要從對象中更多地調動出自己所需要的內容。


    小說演變到本世紀以來,一部分作家則更注重自己個人的角度。常常藉助主人公的聯想、思維、意識、情緒活動,展開人物的內心天地。大千世界也通過這麵帶有濃重主觀色彩的內心鏡子反映出來。比如喬伊斯的《青年藝術家的畫像》,就在那個虛構的藝術家達德格斯的意識銀幕上,全盤顯現出喬伊斯本人對愛爾蘭社會的理解。從這種“主觀”角度寫世界,世界感覺是什麽樣,表現出來就是什麽樣。它給人的感受則更為直覺真切。這是當前世界文學中某些作家常常使用的方式。


    文學的角度是無窮的。就觀察來說,對待一個人、一件事乃至整個社會,不同角度就會獲得不同感受、理解和認識,就表現來說,對於任何特定的內容,則隻有一個最適當和最有效的角度。仿佛一個畫家,圍著他的模特兒轉來轉去,最終會找到一個最好的角度,能夠最充分地表現出這個模特兒的容貌和體態的特徵。


    一位生活感受十分豐富的作家,必須具有善於尋找各種角度的本領,他才能創造出色彩繽紛、互不雷同的作品。正如一位有才華的畫家,根據不同內容,不斷創造性地更新自己的構圖,變換透視角度。如果某位作家有很多生動的人物和故事,卻隻有一個固定而單一的角度,他的作品就會愈寫愈呆板。讀者不僅不喜歡相同的內容,也不喜歡相同的形式。作品忌諱與別人雷同,也忌諱與自己雷同,那就需要作家的藝術思維靈活一些。蘇東坡有一首名詩,無人不曉,由於與本文內容契合,不妨重複一下,即所謂: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有一次,天下雪,我滑了一跤,趴在鬆軟冰涼的新雪上,抬眼忽然看見許多腳,穿著各式各樣的鞋子。有時髦的筒靴,有打補丁的舊皮鞋,有軍用膠鞋,有大棉鞋,有小孩子的虎頭鞋,還有一雙鞋子,一隻底兒薄,一隻底兒厚,大概他腿有毛病;那些鞋頭呢?有方鞋頭、尖鞋頭、圓鞋頭、扁鞋頭、大鞋頭;有的鞋頭朝我,有的卻隻能看見鞋後跟;有的步子快,有的顫顫悠悠,有的則站著不動……咦!我好像進入一個奇妙的腳的世界,不覺癡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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