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發現他走在你的前頭時,會吃一驚,茫然不解,以為他們是像仙人那樣騰雲駕霧趕上來的。


    有一次,我同幾個畫友去泰山寫生,就遇到過這種情況。我們在山下的鬥姥宮前買登山用的青竹杖時,遇到一個挑山工,矮個子,臉兒黑生生,眉毛很濃,大約40來歲。敞開的白土布褂子中間露出鮮紅的背心。他扁擔一頭拴著幾張黃木木凳子,另一頭捆著五六個青皮西瓜。我們很快就越過他去,查是到了回馬嶺那條陡直的山道前,我們累了,舒開身子,躺在一塊平平的被山風吹得幹幹淨淨的大石頭上歇歇腳。這當兒,竟發現那挑山工就坐在對麵的糙茵上抽著煙。隨後,我們差不多同時起程,很快就把他甩在身後,直到看不見。但當我爬上半山的五鬆亭時,卻見他正在那株姿態奇特的古鬆下整理他的挑兒。褂子脫掉,現出黑黝黝、健美的肌肉和紅背心。我頗感驚異。


    走過去假裝問道,讓支煙,跟著便沒話找話,和他攀談起來。這山民倒不拘束,挺愛說話。他告訴我,他家住在山腳下,天天挑貨上山。一年四季,一天一個來回。


    他幹了近20年。然後他說:“您看俺個子小嗎?幹挑山工的,長年給扁擔壓得長不高,都是矮粗。像您這樣的高個兒幹不了這種活兒。走起來,晃晃悠悠哪!”他逗趣似的一抬濃眉,咧開嘴笑了。露出皓白的牙齒。


    山民們喝泉水,牙齒都很白。


    這麽一來,談話更隨便些,我便把心中那個不解之謎說出來:


    “我看你們走得很慢,怎麽反而常常跑到我們前邊來了呢?你們有什麽近道嗎?”


    他聽了,黑生生的臉上顯出一絲得意之色。他吸一口煙,吐出來,好像做了一點思考,才說:


    “俺們哪裏有近道,還不和你們是一條道?你們是走得快,可你們在路上東看西看,玩玩鬧鬧,總停下來唄!俺們跟你們不一樣。不能像你們在路上那麽隨便,高興怎麽就怎麽。一步踩不實不行,停停住住更不行。那樣,兩天也到不了山頂。


    就得一個勁兒總往前走。別看俺們慢,走長了就跑到你們前邊去了。瞧,是不是這個理兒?”我笑吟吟、心悅誠服地點著頭。我感到這山民的幾句話裏,似乎包蘊著一種意味深長的哲理,一種切實而樸素的思想。我來不及細細嚼味,做些引伸,他就擔起挑兒起程了。在前邊的山道上,在我流連山色之時,他還是悄悄超過了我,提前到達山頂。我在極頂的小賣部門前碰見他,他正在那裏交貨。我們的目光相遇時,他略表相識地點頭一笑,好像在對我說:


    “瞧,俺可又跑到你的前頭來了!”我自泰山返回家後,就畫了一幅畫——在陡直而似乎沒有盡頭的山道上,一個穿紅背心的挑山工給肩頭的重物壓彎了腰,卻一步步、不聲不響、堅韌地向上登攀。多年來,這幅畫一直掛在我的書桌前,不肯換掉,因為我需要它……


    1.文學的生命


    一個作家選擇結集或選集的方式重印自己的作品,無非是想使它保留得長久。


    這是種再生的方式,但再生不一定長命。如果作品發表時受到冷遇,這一次仍然沒有喚起注視,反而落得真正的淘汰。於是我想到作品的生命力問題。這對於任何作家,都像對待本人生命那樣,不能避免也不能超脫。


    作品問世後,社會的反應真是不可預料。我忽然想起在科羅拉多大峽穀往那深不可測的穀底丟石塊的情景——有時挺大一塊石頭扔下去,期待著悅耳的迴響,往往卻聽不到半點動靜,仿佛扔進瀰漫在深穀的濃霧裏;有時小小一塊石片丟下去,不知碰到或惹到什麽,呯呯哐哐,連鎖地引發,愈來愈大,終於擴展為一派激越的轟鳴。讀者的世界要比大峽穀浩繁深廣,而且它看不見,它變幻無窮,它充滿情感又冷酷無情。


    你有時確實抓住了他們的心。你一呼喊,就得到一片震耳欲聾的應答。


    你自以為贏得了文學的一切,過後……卻不知不覺、無緣無故地被淡漠了。


    那些曾經無數直對你的爍爍發亮的眼睛,掉轉過去,化成千篇一律碑石般冷冰冰的後背。你的書像被封禁了,沒人再肯打開它瞧上一眼。然而,有時你隻不過從內心深處生發出一種不吐不快的渴望,藉助抖顫的筆尖訴說出來,一時並沒有雪片似飛來的灼熱的信,可是日久天長,不知從什麽地方,或近在身旁或遠在天邊,一個陌生的人忽然把他深深的感動寫給你,他把你當做這世上唯一可以傾吐衷腸的朋友。哦,你的書還在活著!


    也許向你傾訴衷腸的隻是這一個、兩個,到此為止。也許就這樣斷斷續續延綿下去,你作品的生命也就如此不可知地蔓延。更多被感動的讀者未必為你所知,在這茫茫的讀者世界裏,你知道你作品的生命是在何時何地結束的?


    一部當時沒引起注意的作品,過後大多不會再惹起讀者熾烈的興趣;一部轟動一時的作品,過後可能隻做為某種文學現象留在文學史上。今天的少男少女不會再為《少年維特之煩惱》而殉情,也不會唱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來表達愛戀。


    歷史上有幾部文學作品能像秦始皇墓前的兵馬俑那樣2000年後才閃耀光華?有人說,愈有社會性的作品生命愈短暫,因為讀者總是關心自己所處時代的社會現實,但倘若文學沒有社會性,也就失去當代讀者。不必為此若惱吧!對於文學,無論喧鬧一時還是長久經響的,都是富於生命的。生命就是包括正在活著的、依然活著的和曾經活著的。


    生命是一種真實。隻要真實,不被發現、不被注目、不被寵愛,都不必自怨自悔和自暴自棄。隻要真實地愛了、恨了、寫了、追求了,就是人生和藝術最大的收穫。我不相信有所謂永恆的文學,這可能是對那些投機、劣質、浮淺和虛偽作品的一種警告,或是對執著地忠實於文學的人一種“偉大的鼓勵”。長命的作品也有限度,遲早會為新衍變不已的人類所淡忘,成為一種史跡。作品的寂寞,是包括在文學這個巨大的寂寞事業之中的。


    2.文學與生活


    文壇關於“生活與藝術的關係”,大概討論和爭論了30年。我有時想,是不是我們太笨了,怎麽連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也弄不清楚,而總沒完沒了地在這上麵兜圈子,難道古往今來的大師們也和它這樣糾纏不休嗎?可是,深入一想,這裏邊確實有一些值得研究的學術問題(如文學的性質問題等等),特別是它給多年來並非高明、卻視為正確的觀點解釋得一團糊塗之際。


    我想,這裏邊是不是包含兩個小問題:


    一、什麽是“生活”?


    二、藝術(即作品)與生活應是怎樣的關係?


    首先,我覺得,我們一直把“生活”說得太神秘。好似生活隻是在某一些人中間,動輒指責某作家“沒有生活”。可怕!他活著,居然沒有生活?


    或有另一種說法,即某作家“生活底子厚”,這又做何解釋?照這樣解釋,生活好似飛碟,有人見過,有人見不到。見到的有發言權,沒有見到的隻有少說話。


    怪哉!生活不又成了莫名其妙的東西!


    難道非得某人到偏遠的大森林裏生活幾十年,遇見過火災、獸群、大雪封山、土匪作亂,知道許多別人不知道的林區生活、傳說、土話,才算“有生活”,“底子厚”?那麽以描寫巴黎生活為主的巴爾紮克是怎麽寫出他那洋洋大觀的數十部中長篇匯集的“人間喜劇”?以形形色色的城鎮小市民為觀察對象的契河夫又怎樣寫他那上千篇短篇小說的?而為什麽在經歷了二萬五千裏長征那樣豐富神奇生活的人中,又不乏文化人,而至今尚沒有一部以此為內容的、像事件本身一樣動人心魄的小說?事實上,中外歷史上都有許多驚心動魄的大事件,往往是後人寫的。當時並沒有人寫成文學作品。比如:


    《三國演義》、《水滸傳》、《十字軍騎士》、《拿破崙》等等。


    其實,人寫東西,往往是先有一番經歷,心裏有許多感受,有些是屬於自己的,有些是關於別人的,不寫出來就受不住時,激情和責任感就跑出未迫使他拿起筆來(當然他又善於形象思維和有一定的文字表現力),於是他就開始了文學創作,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毫無神秘之處。


    一個人有了很廣泛又曲折的閱歷,未必能寫成作品;這要看他的感受和觀察的能力如何。有人經歷非凡,他未必對形象的細節有著異常的敏感,他未必能在非凡的生活中概括出形象,找到思想;他未必能把文學所需要的材料儲存在心裏。像大型電子計算機一樣儲存下來,而且是隨時隨地,對人、對社會、對人物、對事件、對大自然乃至對生存世界的一切。漸漸儲存,漸漸累積,像大地對淤泥、腐糙、落葉、枝柯等等的存積,不知哪一天——或早或遲——能化為可以燃燒的煤,可以冶煉的金屬礦石,可視為珍寶的石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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