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在屋中央,月光she入的銀白照眼的一塊地上蹲下來,瞅著一片片清晰而如墨的梧桐葉影;四周,透過黑色透明的空氣,書架家具一件件朦朦朧朧地顯現出來。


    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屋中這些陌生的、無生命的、本來被我看做是無情無義的死東西,此刻對我反而都是這世上獨有的無傷害和保護的了。一切有關的都不安全、一切無關的才最安全。隱隱約約,黑糊糊的牆上,我那瘋了並死了的堂兄正冷冷地瞅著我;鏡框可能被抄家的人打歪,堂兄的臉也歪著,更添一種活生生的神情,我絲毫不怕,卻很想他能像鬼那樣走下來,和我說話,反倒會驅散現實壓在我心上非常具體的恐怖,我緊緊盯著他,等他,盼他的鬼魂出現……不知不覺進入一種從未經驗過的境界:安慰、逃脫與超然。


    整整一夜,我享受著這空屋。


    15.一張舊照片


    一張舊照片,往往有種奇特功能。如煙往事一下子凝聚眼前。


    “文革”期間,我像老鼠一樣被懾被嚇得搬了七次家。後來住進一座老樓的頂層。天炎房熱,天寒屋涼;樓下鄰居全在走廊炒菜做飯,天天誰家吃什麽我坐在屋裏全知道。1976年大地震房被摧毀,破磚碎瓦幾乎把我和兒子砸死。


    有個家,就好。哪怕它窮,它破。生活像個空口袋,等著你去裝。裝什麽,有什麽。我在晾台上種了雲南的“山齊”,它把一串串碧綠的葉子濃濃遮滿我的窗子,有時還從窗fèng硬鑽進鮮亮柔韌的幾條來,向我表示親昵。陽光,月光,遠處的燈光就從這葉片之間疏疏密密的fèng隙照進來,滿屋葉影;風一吹動,屋裏晃起溫和的詩意。


    我養了一隻大貓,白毛黃花。剛抱來時,病瘦成一條,幾乎要死時,竟然被我用一瓶紅黴素眼藥水碰巧救活。一活就長得好肥大,好重!一身毛又長又亮。夜裏,它跑出屋,上房野遊,去找其它公貓廝打,找母貓狂愛。清晨回來,必要跳上床,親一親我兒子的臉,再跳下床去找吃。一天家裏來了幾個朋友,它怕人多,一走便不再回來。一連10天我們一談到它便惹起強烈的難過。


    一個家,溫暖的窩。一間房屋長久沒人居住,東西容易壞,書容易變脆,家具自己會幹裂開;可如果有人住在裏邊,就完全兩樣。這並非因為是你總去修理和保養它。而是人的生命有種力量,照she在你周圍的東西上,精神的、情感的、氣質的,漸漸它和你的感覺都諧調和融合了。在你生命溶進它們時,它也溶入你的生命。這就是“人”對“家”的特殊的感覺。也是你在別人在家裏——哪怕最富有的家,也無法找到的感覺。


    大地震後,我搬回那簡易棚屋時,沒有書架。書都打成捆,我正在找資料時,一個搞攝影的朋友來串門,“啪”給我拍了一張——就是這張。他想說明我處境的艱難。那時,我確實很難。可現在這張照片成了我的精神財富。


    我一看到這張照片,當時的許多已然被淡忘的生活細節便一下子全被清晰地喚醒了,苦澀變成甜蜜,艱難的往日全化成溫馨的懷念。我這才懂得,生活的一切都能化做財富。也隻有當物質化為精神時才是生活真正永存的財富。


    我後悔當初許多時候,沒有留下照片,像這一張。


    16.邂逅挑山工


    (1 )


    你見過泰山的挑山工嗎?這是種很奇特的人!


    不知別處對這種運貨上山的民夫怎樣稱呼。這兒習慣叫做挑山工。單從“挑山”


    二字,就可以體會出這種工作非凡的艱辛。肩挑著百十斤的重物,從山下直挑到煙雲繚繞、鳥兒都難飛得上去的山頂,誰敢一試?更何況,這被譽為“五嶽之首”的泰山,自有其巍巍而不可征服的威勢。從山根直至極頂處,一條道兒,全是高高的石頭台階,簡直就是一架直下直上的萬丈天梯。


    在通向南天門的十八盤道上,那些遊山來的健壯的男兒,也不免氣喘籲籲;一般人更是精疲力竭,抓著道旁的鐵欄,把身子一點點往上移。每爬上十來磴台階,就要停下來歇一歇。隻有在這時,你碰到一個挑山工——他給重重的挑兒壓塌了腰,汗水濕透衣衫,兩條腿上的肌條筋縷都清晰地凸現在外,卻默不作聲,一步一步,吃力又堅韌地走過你身旁,登了上去。你那才算是約略知道“挑山”二字的滋味……


    挑山工,大概自古就有。山頭那些千年古剎所用的一切建築材料,都是從山下運上來的。你瞧著這些構造宏偉的古建築上巨大的樑柱與礎石,沉重的銅磚鐵瓦,再低頭俯望一條灰白的山路,如同一根細繩,蜿蜒曲折,沒入蒼茫的穀底。你就會聯想到,當年為了建造這些廟宇寺觀,為了這壯觀的美,挑山工們付出了怎樣艱巨和驚人的勞動!


    我少時來遊泰山,山頂上還有三四十戶人家。家中的男人大多是挑山工。


    給山上的國營招待所運送食品貨物以為生計。清早,他們拿了扁擔繩索,帶著晨風曉露下山去,後晌隨著一片暮雲夕陽,把貨物挑上山來;星光爍爍時,家家都開夜店,留宿在山頭住一夜而打算轉天早起觀瞻日出的遊人,收費卻比國營招待所低廉。他們的屋子是石頭壘的。山上風大,小屋都橫豎臥在山道兩旁的凹處,屋頂與道麵一般平。屋裏邊簡陋得幾乎什麽也沒有,用來招待客人的,隻有一條髒被和一杯熱開水。為了招徠主顧,各家門首還掛一個小幌牌,寫著店名。有的叫“棒棰店”,就在木牌兩邊掛一對小木棒棰;有的叫“勺兒店”,便掛一對烏黑的小生鐵勺兒;下邊拴些紅布穗子,隨風搖擺,叮噹輕響。不過,你在這店裏睡不好覺。勞累了一天的挑山工和客人們睡在一張炕上。他們要整整打上一夜鬆濤般呼呼作響的鼾聲……


    在這些小石屋中間,擺著一件非常稀罕的東西。遠看一人多高,顏色發黑,又圓又粗,兩個人才能合抱過來。上邊綴滿繁密而細碎的光點,熠熠閃爍。好像一塊巨型的金星石。近處一看,原來是一口特大的水缸,缸身滿是裂fèng,那些光點竟是數不清的連合破fèng的鋦子,估計總有一兩千個。頗令人詫異。我問過山民,才知道,山頂沒有泉眼,缺水吃,山民們用這口缸貯存雨水。為什麽打了這麽多鋦子呢?據說,300 多年前,山上住著100 多戶人家。


    每天人們要到半山間去取水,很辛苦。一年,從這些人家中,長足了8 個膀大腰圓、力氣十足的小夥子。大家合計一下,在山下的泰安城裏買了這口大缸。由這8 個小夥子出力,整整用了七七四十九天,才把大缸抬到山頂。


    以後,山上人家愈來愈少,再也不能湊齊那樣八個健兒,抬一口新缸來。每次缸裂了,便到山下請上來一名鋦缸的工匠,鋦上裂fèng。天長日久,就成了這樣子。


    聽了這故事,你就不會再抱怨山頂飯菜價錢的昂貴。山上燒飯用的煤,也是一塊塊挑上來的呀!


    (2 )


    在泰山上,隨處都可以碰到挑山工。他們肩上架一根光溜溜的扁擔,兩端翹起處,垂下幾根繩子,拴掛著沉甸甸的物品。登山時,他們的一條胳膊搭在扁擔上,另一條胳膊垂著,伴隨登踏的步子有節奏的一甩一甩,以保持身體平衡。他們的路線是摺尺形的——先從台階的一端起步,斜行向上,登上七八級台階,就到了台階的另一端;便轉過身子,反方向斜行,到一端再轉回來,一曲一折向上登。每次轉身,扁擔都要換一次肩。這樣才能使垂掛在扁擔前頭的東西不碰在台階的邊沿上,也為了省力。擔了重物,照一般登山那樣直上直下,膝頭是受不住的。但路線曲折,就使路程加長。挑山工登一次山,大約多於遊人們路程的一倍!


    你來遊山。一路上觀賞著山道兩旁的奇峰怪石、巉岩絕壁、參天古木、飛煙流泉,心情喜悅,步子興沖沖。可是當你走過這些肩挑重物的挑山工的身旁時,你會禁不住用一種同情的目光,注視他們一眼。你會因為自己身無負載而倍覺輕鬆,反過來,又為他們感到吃力和勞苦,心中生出一種負疚似的情感……而他們呢?


    默默的,不動聲色,也不同遊人搭話——除非向你問問時間。一步步慢吞吞地走自己的路。任你怎樣嬉叫鬧喊,也不會驚動他們。


    他們卻總用一種緩慢又平均的速度向上登,很少停歇。腳底板在石階上發出堅實有力的嚓嚓聲。在他們走過之處,常常會留下零零落落的汗水的滴痕……奇怪的是,挑山工的速度並不比你慢。你從他們身邊輕快地超越過去,自我把他們甩在後邊很遠。可是,你在什麽地方飽覽四外雄美的山色,或在道邊誦讀與抄錄鑿刻在石壁上的爬滿青苔的古人的題句;或在喧鬧的溪流前洗臉濯足,他們就會在你身旁慢吞吞、不聲不響地走過去,悄悄地超過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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