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笑笑,把書推到他懷裏,說:“我的書從不借人,這次破例,你3 天後必須還我。”3 天後他還書來時,竟然半天沒說話,完全換了一副神氣,馴服而可愛得多了。眼鏡片後邊是一團深深的被感動的感覺。


    該由我說話了,我真想說:


    老兄!你怎麽能對沒讀過的書妄下結論,小看了體育明星的傳記呢?不管你是不是體育愛好者和球迷,可別把體育比賽僅僅看做身體與技能的較量。這些體育明星也不是從天上掉到比賽場上的,他們都是由普通人中間一步步走向至高無上的冠軍寶座,而這每一步包含著什麽?浸透汗水、勞其筋骨的苦練麽?不斷吞食失敗和挫折的苦果麽?意誌與尊嚴的拚搏麽?還有什麽更深刻的內涵,你說?


    體育展示給人並吸引人的,隻是它最精彩和最輝煌的部分,也就是它最後的,最高層次的較量。而它大量的淘汰掉的部分並不為你看見和知曉。就像一座世界級的高峰,使你興奮的是背襯著藍天白雲、燦爛奪目的峰頂,但在它下麵、支掌著它的,卻是億萬噸默默無聞、索然無味的石頭和土塊。這些石頭和土塊連同峰頂才是整座山峰,整個體育事業!你隻看幾場比賽能說懂得了體育?


    再說體育明星。雖然他們的魅力都靠比賽來體現,他們的成功都在比賽中獲得。


    但成功並不是他們的全部。他們隻是一時的天之驕子,一瞬間的擁冠之王;一旦成功就成為眾矢之的,成為無數人拚力要超越的標尺,而這標尺首先須對自己挑戰,誰知它是不是自己到此為止的極限!明星的黃金時代極其有限,體育青春比人的青春短暫得多,波峰又高又窄,就像彗星劃過天空時那短短而刺目的亮線,在這之前和之後都黯淡地消溶在茫茫的人生之海裏。你單從幾場比賽,就能懂得一個明星全部的生命價值?


    體育不僅包含著人生和社會,它還是整個社會人生的濃縮與象徵。勝與敗、進與退、榮與辱、智與愚,一切都赤裸裸、硬碰硬地表現著,比分往往是無情的記錄。


    明星們短暫而輝煌的生涯,還把人生種種問題、矛盾、苦樂悲歡強化、激化或戲劇化。這就是你——一個以洞悉社會人生為職業的小說家,讀過體育名人傳記而意外地被打動的原因了。


    體育明星都是成功者。在一個成功者的身上,那些挫折、機遇、打擊、榮譽與寂寞才更有深刻的認識價值,更有積極的人生啟示。你說,你從阿裏、貝利和曾雪磷的體育生涯中獲得多少啟示?你一定感受到,這啟示充滿著自強不息的力量。永遠進取,既是體育精神,也是人生的真諦。或者說,人類精神中最積極的成分是靠體育象徵的。這也是我要經常翻翻這些書的緣故。


    你呢?


    其實這些話我隻字沒說。


    這隻是我“浮想聯翩”式的感悟。當然它不是僅在此刻完成的。


    我這位小說家朋友的眼神,表明他也已經全然領悟到了。人家明白的道理,再說就是一種淺薄。我把這三本書放還架上,又抽出兩本給他。


    他接書時的神態,像接受一份寶貴的禮物。


    14.空屋


    好像家裏人誰也不肯說,為什麽後院那間小屋一直空著,鎖著,甚至連院子也很少人去。這空屋便常常隱在幾株大梧桐深幽的、濕漉漉的蔭影裏,紅磚牆幾乎被苔塗綠,黝黑的簷下總是掛著一些亮閃閃的大蜘蛛網。一入秋,大片大片黃黃的落葉就粘在蛛網上,片片姿態都美,它們還把地麵鋪得又厚又軟,奇怪的是很少有鳥兒飛到這院裏來,這便在它的荒蕪中加進一點陰森的感覺;影影綽綽,好像聽說這屋鬧鬼——空屋裏常有人走動,還有女人咯咯笑,茶壺自己竟會抬起來斟水……弄不清這是從哪個鬼故事裏聽來的,還就是這空屋裏發生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事。那時我小,兒時常把真假混記在一起。


    一個夏夜,我隔窗清晰聽到後院這空屋空然發出“叭”的一聲,好像誰用勁把一根棍子掰斷,分明有人!鬼?當時,隻覺得自己身子縮得很小很小,眼睛瞪得老大老大,脖子不敢也不能轉動了。母親以為我得了什麽急病,問我,我不敢說,最可怕的事都是怕說出來的。從這次起我連通往後院的小門都不敢接近,以至一穿過那段走廊,兩條胳膊的雞皮疙瘩馬上全鼓起來。但上樓梯必須橫穿過這走廊,每次都是慌慌張張連躥帶跳衝過去,不止一次滑倒跌跤,還跌斷過一顆門牙,做了半年多的“沒牙佬”。在我的童年裏,這空屋是我的一個陰影、威脅、精神包袱,和各種可怕的幻想與惡夢的來源。


    後來,長大一些,父親叫我隨他去後院這空屋裏拿東西,我懾於父親的威嚴,被迫第一次走進這鬼的世界。


    我緊貼在父親的身後,左右膽戰心驚地瞅這屋,竟然和我生來對它所有猜想都絕然不同。沒有骷髏、白骨、血手印或任何怪物,而是一間睜得要死的素雅的小書房;幾架子書,一個書桌,一張小床,一個帶橢圓形鏡子的小衣櫃。屋裏的主人好像突然在某一個時候離去——桌上的銅墨盒打開著,床上的被子沒疊,地上的果核也沒清掃,便被時間的灰塵一層層封閉了。我從來沒見過哪一間屋子有這麽厚的塵土,積在玻璃杯裏的灰塵足有半寸厚,杯子外邊的灰塵也同樣厚,一切物品都陷沒並凝固在逝去的歲月裏。灰濛濛的,看上去像一幅淡淡而又冷漠的水墨畫。


    灰塵是時間的物質。它隔離人與物,今與昔,但灰塵下邊呢?什麽東西暗暗相連?


    一間房子裏如果有人住,雖然天天使用房中的一切,它們反而不會損壞,這大概是由於人的精神照she在這些物品上,它們帶著活人的氣息,與人的生命有光、有色、有聲、有機地混合一起;但如果這房子久無人住,它們便全死了,呆在那兒自己竟然會開裂、脫落、散架、壞掉……奇怪嗎?不不,人創造的一切因人而在。人旺而物榮,人滅而物毀。隻見這書桌前的座椅已經散成一堆木棍,有如零落的屍骨;蚊帳粉化了,依稀還有些絲縷耷拉在床架上,好像吹口氣便化成一股煙;頭頂上雙股燈線斷了一根,燈兒帶著傘狀的燈罩斜垂著;迎麵的幾個書架最慘,木榫大多脫開,上邊的書歪歪斜斜或成堆地掉落在塵埃裏……忽然,嚇我一跳!什麽東西在動?那橢圓鏡子裏的自己?鬼!我看見了一個人!我的叫聲剛到嗓子眼幾,再瞧,原來是牆上舊式鏡框裏一個陌生男青年的照片——他隔著塵汙的玻璃炯炯望著我,目光直視,冷冷的,有點怕人。他是誰?這空屋原先的主人嗎?我可從來沒見過這個梳中分頭、穿西裝、領口係黑色蝴蝶結的人!他早死了嗎?空屋裏那些嚇人的動靜莫非就是他的幽靈作祟?


    父親拿了一盞檯燈和些字典,把那銅墨盒和銅筆架放在我手裏。我搶在父親前麵趕快走出這空屋。經我再三追問,母親才告訴我——牆上那照片裏的青年確實早已死去。他竟是我的堂兄!他在上大學時,被他癡愛的女友拋棄,從此每當上哲學課,就對一位不相幹的教哲學的女教師嘿嘿傻笑,這才知道他瘋了。那女友與他分手時送給他一枝雙朵的芭蘭花。


    那是用細鐵絲擰成的雙杈的小叉子,把一對芭蘭花插在上邊。他便天天捏著這對花忽笑忽哭,直到花兒爛掉,沒了,他依舊舉著這光光的小叉子用鼻子聞,後來大概他意識到沒有花了,就把小叉往鼻孔裏插,常常鼻孔被插出血來,終於一天,他把這小叉子插在電插座上,結束了痛苦絕望的人生。據說那一瞬間,我家電閘的保險絲斷了,所有燈齊滅,全樓一片漆黑。


    我那時還不懂愛情這東西如此厲害,但它的刺激性全部感受到了。雖然我對這位堂兄全無印象,他是在我3 歲時去世的,可隨著我漸漸長大,就一點點悟出我這同胞靈魂中曾經承受和不能承受的是些什麽。對鬼的幻覺與懼怕也就隨之消失,但我仍不肯再走進這空屋。在我那同胞與世絕訣之時,這空屋裏的一切都不曾給他一點牽掛與挽留啊!這是個無情的空間,一如漠漠人生。我討厭那屋裏所有東西,似乎都是冰冷的、不祥的,像一堆屍骨。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麽要用那檯燈、墨盒和筆架。尤其當那檯燈在父親的書案上亮起,一看這慘白清冷的燈光,我心裏便禁不住打個寒噤。世界上所有檯燈的燈光都有一種溫情啊。我認定自己終生不會走進這空屋,但第二次進去卻是另一種更加意想不到的感受。


    “文革”初的一天,突如其來,我家被徹底搗毀,父親被弄到屋頂上批鬥,他隨時可能被推下來或者自己跳下來;母親給拉到大街上,被迫和幾個挨整的婦女跪著賽跑。許多陌生人圍在門外喊口號,一個老鄰居家的孩子帶領紅衛兵用棍棒斧頭把我家掃蕩得粉粉碎,直到天黑他們才退去。我一家人坐在被砸毀的成堆成堆的破爛東西上,戰戰兢兢,不知何時會有人闖進來,再發生什麽禍事。這世界變得無法無天,無論誰都可以對我們構成致命的威脅。更深夜半時,近處和遠處還在響著喊鬥呼打聲,我們不敢開燈,不敢出音,黑夜有如恐怖無邊地、緊緊地包裹著我……後來,疲憊不堪的父母和妹妹臥在地上睡著了,不知為什麽,我獨自起身悄悄穿過走廊和後院,走進那一向被我拒絕的空屋。腳一踏入,那是怎樣一個異樣寧靜的空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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