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祖父是明治四年出生的。」


    「明治四年啊。如果他還活著……就八十二歲囉?」


    「嗯。如果沒有被我殺害的話。」


    「啊。」


    暗轉——指的就是這樣的狀況吧。布由也絲毫沒有情緒表露,那張麵具般麵無表情的臉,更教益田感到膽寒。有什麽……


    有什麽東西走調了。從剛才一直與益田對話的這名女子或許沒有學養,卻充滿知性,而且明辨是非,相當聰明。情緒也安定過了頭。她既不激動,也不悲嘆。然而……


    這一切宛如理所當然。


    ——這反而……


    不。隻是益田這麽認為罷了。這種人應該不會做這種事、那種人應該不會說那種話、一般人應該不會那樣——這些都隻是單方麵的、一廂情願的認定罷了。認定對方是這種人、社會是這種樣子。劃下根本不存在的所謂普通的境界線,任意將對方嵌進模子裏,結果卻嵌不進去,如此罷了。


    但即使如此,益田仍無法擺脫那種難以彌補的失落感。


    「聽說叔公在收養他的人家裏也引發了糾紛,離家流浪,但玄藏叔叔痛恨那樣的生活,回來投靠本家……不管怎麽樣,這都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從我懂事的時候開始,玄藏叔叔就已經在村子郊外成家,並且開業。甚八哥也已經出生了……這些事都是我後來才聽說的。」


    「開業……?」


    「哦,玄藏叔叔是村裏唯一的醫生。」


    「醫生?」


    「說是醫生……或者那應該叫做漢方?會煎藥草之類的。」


    「呃,就像條山房那樣嗎?」


    「唔……嗯,是啊。甚八哥告訴我,玄藏叔叔和叔公斷絕父子關係的時候,因為家祖父允許他留在村子裏,並改姓佐伯,叔叔十分感激,所以想要對村子有所貢獻……不過從家祖父的角度來看,玄藏叔叔隻是被不肖的弟弟所牽累,所以二話不說就答應玄藏叔叔留下來了……而且村子裏也沒有醫生。」


    「然後呢?」


    「唔……聽說玄藏叔叔——或者叫堂叔比較正確——有一段時期住在富山,小時候就在藥店裏做著打雜的工作。他在工作的店裏學醫好幾年後,才回到村子裏來……」


    「富山啊……」


    尾國是富山的賣藥郎。關聯就在這裏嗎?


    可是即使如此,仍然看不見崩壞的徵兆。


    「……那麽,妳的叔公姑且不論,那位玄藏先生和妳的家人……相處良好對吧?」


    「嗯,但可能因為顧及體麵,表麵上並不親密,但家祖父似乎非常賞識玄藏叔叔,村人也都很倚重叔叔……」


    布由說,甚八的母親是村裏的女人。那麽應該可以視為玄藏與村人之間有著深厚的信賴關係。益田認為要加入共同體,締結婚姻關係是非常有效的方法。如果共同體的內部還留有主從關係——即使表麵上已經消失——那麽玄藏等於是選擇離開中心,成為構成分子的一部分。


    「令叔公後來呢?」


    如果慘劇的火苗——禍亂,是從外部被帶入共同體內部,應該是這個人才對吧?


    「叔公……在那種狀況下。他一年還是會回來個一兩次。每次回來,好像都會和家父和家祖父吵架。事實上每次叔公回來,都會在村子裏引發騷動。可是……」


    「可是?」


    「盡管嘴上說斷絕關係了、沒有關係了,但是每次叔公回來,家人都不會把他趕回去。大家都說他很令人傷腦筋,感覺卻也不是多討厭他。在我來看,叔公給我的印象就是會為我帶來禮物的、吵吵鬧鬧的人而已。」


    「哦……」


    總覺得很悠閑。


    「那麽……爭吵的原因是什麽?」


    「這……我不太清楚。不過聽家祖父說,叔公是個投機分子。」


    「投機分子?」


    「那個時候,我並不懂是什麽意思……不過現在想想,應該在說叔公想要創辦一些不太正經的事業,藉此大撈一筆吧。」


    「原來如此……」


    那種人都市裏比比皆是。


    世上夢想發財的人多如牛毛。如果布由的祖父的評語真確,那麽布由的叔公也不是多麽特殊的人。他隻是無法融入山村而已,這種人在都市裏多不勝數。


    不,近代以後,經濟製度和身分製度改變,唯有夢想,是任何階級、任何地區的人都被允許的。那麽貧窮的農村地方裏,胸懷野望或大誌的人是不是更多呢?或許隻是因為太多,反倒顯得不醒目罷了。


    這麽一想,把布由的叔公當成攪亂村落秩序的罪魁禍首,或許太武斷了。不管怎麽樣,如果他這個人隻是有點投機,也不致於成為引發空前絕後大屠殺契機。他會如此引人側目,隻能證明布由所居住的村子比一般更和平安穩。


    「村子十分和平。」


    布由真的這麽說了。


    「……當時發生了日華事變等等,世局不安,但山裏十分和平。我當時才十四、五歲,完全是個不知世事的小姑娘,隻覺得每天都過得好愉快……」


    然而,然而到底為什麽……?


    益田感覺到心跳加速了。


    「尾國先生初次拜訪村子……對,我記得是十六年前的秋天。」


    「他來販賣家庭藥品?」


    「不。呃,怎麽說,村裏的人很貧窮,沒辦法每一戶都購買一箱藥,但是還是需要常備藥,所以玄藏叔叔會去以前當學徒的富山藥局拿藥。叔叔自己也會調合藥品,但可能材料也不夠吧。每年兩次,春季與秋季的時候,藥商會過來拜訪。」


    「哦,來批發藥品是嗎?」


    「根據我的記憶所及,原本都是一個固定來訪的熟悉藥商……對,好像是一個老爺爺,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就是從那年秋天開始,換成了尾國先生……」


    「哦,那麽尾國一開始是去玄藏先生那裏……?」


    「是的。那個時候……對,那個時候,有個警察先生被派遣到村子來。警察先生隻待了一年而已,所以……對,尾國先生在昭和十二年秋天,第一次到村子裏來。」


    「警察啊……」


    益田在記事本中寫下來。


    「咦?那麽有駐在所嗎?」


    「有的。不過隻有一年。」


    「那麽……」


    在警官離開之後,慘劇才發生嗎?


    「一開始……好像是尾國先生來到村子的時候,對家兄無禮還是怎麽樣,被玄藏叔叔帶到本家來道歉。我記得他不斷地鞠躬行禮。家兄起初臉色很僵,但可能也是尾國先生為人的關係,之後兩人很快就相談融洽了……」


    不是為人的關係。


    益田這麽認為。


    如果鳥口的調查可信,尾國這個人會使用催眠術,而且本領非比尋常。尾國能夠隨心所欲地操縱對方的意誌、記憶和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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