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良說道。如果真的就像這張圖所畫的,那還真是種噁心的才藝。鳥口正準備再一次「唔嘿」地怪叫時,紙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


    中禪寺站在那裏。


    *


    尾國先生救了我……


    佐伯布由這麽說。


    榎木津完全沒有要起床的跡象。


    益田詳細地詢問當時的狀況。


    布由生長的家——佐伯家,似乎是一棟相當宏偉的宅子。益田透過布由的敘述所想像出來的建築物整體規模與裝潢都十分壯麗,與其說是民宅,稱為武家屋邸似乎較為妥當。但因為沒有實際見聞,無法斷定,不過總之那與益田所想像的荒村農家大異其趣。佐伯家稱為舊家望族,似乎完全當之無愧。


    布由以敲奏玻璃樂器般的音色述說著。


    「家父……對他人總是不苟言笑,非常可怕,對我卻十分慈祥。家父管教得很嚴格,我也曾經挨罵過,但我從來不討厭家父。雖然沒有家父時常陪我玩耍的記憶,但是正因為次數不多,印象也特別深刻……對,家父曾經在簷廊為我拍手鞠。年幼的我連雙手都拿不住的大手鞠,被高大的家父拿起來一拍,看起來竟小巧玲瓏極了,我覺得滑稽又好笑……」


    益田以前住在長屋,後來搬到文化住宅,他成長的環境中,無法想像有簷廊的光景。


    「家母是個端莊高雅的人。我一直希望能夠變得像家母那樣。所以即使被嚴格地管教,學習禮儀,也完全不以為苦,對於遲早要嫁到父母決定的人家,也不覺得抗拒。家母很內斂,很勤快,無論什麽時候,都絕不粗聲罵人。她總是待在廚房裏,在爐灶前煮飯,要不然就是切菜……」


    有爐灶的生活——也與益田無緣。


    「我……」


    布由如同玻璃珠般的雙眼空虛,仿佛念誦看不見的稿子似地淡淡地說道。


    「……我有個哥哥。還有一個和哥哥相差一歲的甚八哥,他是叔公的孫子,所以算是我的堂兄弟吧,他和我們住在一起,雖然長大以後成了傭人,不過我們三個人就像親兄妹一樣地長大。」


    益田連個兄弟姐妹都沒有。


    「……家兄徹頭徹尾地溺愛著我,無論大小事都照顧我。我一哭他就抱我,我抓到的蝴蝶飛走時,他會在原野上不斷地為我追捕。家兄還說『我不要讓布由嫁到別人家』……不過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


    「蝴蝶啊……」


    益田成長在神奈川雜亂的市街裏,幼時家境貧困,長大後也不記得過著多富裕的生活,但父親憧憬著都市,所以益田所過的生活似乎比同年代的人略為時髦一些。因此布由所敘述的山村風景,他隻有憧憬,卻無法感覺到鄉愁。


    益田想像著。


    山的景色、草原的景色、宏偉的古老日本房舍。對益田來說隻能是想像的風景,卻是布由的現實吧。


    「家祖父……是個比家父更嚴格的人,他十分沉默寡言,雖然已經上了年紀,卻十分健朗,村人打從心底尊敬他,所以我也感到很自豪。一想到村子裏最了不起的人就是自己的祖父,我就覺得高興。當然,他隻是在五十人左右的小村落受到景仰而已……但我覺得村人和家祖父說話時都很緊張……」


    益田不知道祖父母的長相。


    所以他也不是很明白布由打從心底尊敬祖父的心情。例如說,益田有時候覺得自己的父親很厲害,但有時候也覺得父親很讓人傷腦筋。雖然覺得自己的父親還算不錯,但這個評價距離畏懼、敬畏甚遠。他不輕蔑也不尊敬自己的父親。對益田來說,布由所吐露的真情每一樣都十分新鮮。


    「還有……」


    布由繼續說道。


    「……家裏還有父親的弟弟乙鬆叔叔住在一起。」


    「叔叔啊……?」


    「是的。家叔好像畢業於東京一所嚴格的學校,從事治學,但是身體不好,所以回家來了。叔叔總是待在小屋的房間裏讀書。他會告訴我和哥哥許多非常有趣的從前故事……」


    益田仔細地聆聽布由述說的故事,腦裏不知不覺間浮現出未曾見過的情景。盡管未曾體驗過那種風景,卻不知為何覺得懷念。


    幹裂的木條、透過紙門射入的柔和光線、榻榻米上的手鞠、壁龕上擺飾的吉祥物、黑得發亮的棟樑、地爐、自在鉤(註:裝設於地爐上的鉤子,以吊掛鍋壺之類,可上下自由伸縮。)、木櫃階梯(註:江戶時期的商家為了有效利用空間,將階梯下方設計為抽屜櫥櫃,一物二用。)、祭祀在廚房角落架子上的,是被燻黑的惠比壽大黑……


    這些都是益田身邊沒有過的事物。


    他不可能覺得懷念。然而……


    益田微微搖頭。


    這不是什麽美麗的故事。布由隻是在講述悽慘的事件爆發前的過程。


    無論有多美、有多麽令人懷念……都隻是已然崩壞的事物。


    沒錯……那是已經崩壞的事物。


    益田曾經從事刑警這種特殊的職業。他透過工作,邂逅了被害人、加害人、關係人等各式各樣的人物,知道了各式各樣的人生。


    確實有人活在不幸的深淵。但無論再怎麽不幸,都一定有那麽一絲救贖。同樣地,即使處在幸福當中,也有禍根悄悄地萌芽。無論本人覺得有多幸福,不幸的苗芽總是會在某處探出頭來。然而布由所述說的過去情景中,感覺不到陰影到來的跡象。不僅如此,那種景色——任誰都多少懷抱的那種景色——就這麽維持原狀,被一種甘美的鄉愁所籠罩。如果這是真的,希望它就這樣一直下去,不想再繼續聆聽下去——益田開始這麽感覺。


    所以益田故意公事公辦地開口:


    「呃,那麽府上——佐伯家當時的家庭成員有……令尊令堂、令祖父、令兄、令堂兄、令叔和妳……總共七人對嗎……?」


    益田試圖逃離那不斷地攫住自己、未曾體驗卻感覺懷念的記憶。


    布由答道:「是的,總共是七個人住在一起。不過,甚八哥的父親玄藏,在村子郊外蓋了一棟小屋居住。我的叔公——家祖父的弟弟——去了別人家當養子,玄藏叔叔是他的兒子,因為一些原因,和叔公斷絕了父子關係,改姓佐伯。村子裏的人都稱玄藏叔叔家是分家。甚八哥出生以後,嬸嬸就過世了,所以隻有甚八哥一個人住在本家……」


    「本家……和分家啊……」


    如果有禍根,就是這個嗎?


    「他們斷絕父子關係的理由是什麽?」


    「我不是很清楚……」布由說道,略略偏了偏頭。布由說她不太清楚,表示這與後來的崩壞無關嗎?


    「……叔公這個人……好像被斷絕父子關係後,送去別人家收養。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那是明治時代的事了。」


    「明治啊……唔,令祖父的弟弟的話……差不多是那個年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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