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田感到困惑。布由看了益田猶豫不決的表情一會兒,接著說:「我……對尾國先生沒有不好的印象。他還活著的事……我也……」


    「沒關係。請繼續。」益田說道。


    「由於村子十分偏僻,藥商大部分都會在玄藏叔叔那裏住個一兩晚再回去,尾國先生也是如此。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當然不知道為什麽,尾國先生隔年過年也來了。」


    「過去都隻來春秋兩次對吧?」


    「是的。他大概逗留了五六天左右。尾國先生後來春天的時候也來了,那時已經是第三次來村裏,村人也很熟悉他了。尾國先生帶了許多禮物過來。他在村裏住了一星期之久,也親切地和我談天,說了許多外頭稀奇的傳聞給我聽……」


    「那時候……尾國大概幾歲?」


    「我想應該是二十二、三歲左右。」


    符合計算。


    「妳……呃……」


    對尾國……


    益田難以啟齒。這該怎麽問才好?十四、五歲的女孩和二十二、三歲的男子……會陷入愛河也是很自然的事。布由靜靜地轉動臉。


    在益田眼中看來,布由像是在笑。但那一定隻是心理作用。布由的表情完全沒有改變。十五年前恐怕也……


    ——這樣啊。


    十五年前,布由一定也是相同的一張臉吧。


    「我……隻說我對尾國先生沒有不好的印象,並沒有……任何特別的感情。」


    布由這麽說。益田慌了。


    「例、例如說,有沒有想過牽手一起逃離村子……」


    「沒有。」布由說,真的笑了。


    一定是吧。根據她剛才的話,過去的布由對於嫁給父母決定的對象沒有任何疑問。


    窗外……響起那道不可思議的聲音。


    益田豎起耳朵。


    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敦子望向窗外。


    布由也在意著外麵。


    聲音很快就停了。


    益田感覺到一陣惡寒。


    「開始變得不對勁……」布由說道。「村子開始變得不對勁……是在春天過去,尾國先生回去以後。」


    「變得不對勁?這是什麽意思?」


    「我想不到別的說法。那個時候,警官可能是恰好任滿,也離開了村子……所以村子裏感覺變得慌亂,或者說很不安定,整個村子變得騷然不安……」


    「騷然不安?」


    「嗯。對,雖然不是什麽大事,可是到處都看得到夫妻吵架,或是無聊的糾紛……」


    「那種事……


    不是很常見嗎?難道過去從來都沒有嗎?


    「嗯,這點程度的事過去當然也曾經發生過。可是……對,總覺得心情暴躁……」


    「暴躁?殺氣騰騰那樣嗎?」


    「嗯,還是該說幹涸呢……?我自己本身那個時候不知道為什麽,每天都很煩躁。我覺得整天黏著我的家兄很煩人,或覺得看家兄臉色、卑躬屈膝的甚八哥很卑微……」


    「這是當然的啊……」


    益田說道。


    「從我所聽到的來研判——我得聲明,這隻是我個人的見解而已。令兄或許——請不要動怒——令兄會不會對妳懷有超出兄妹的感情呢?像是性慾,或是戀愛感情之類……這種事就算不說出口,也可以敏感地、直覺地察覺吧?所以……」


    「這……」布由的音量放大了一些。「確實如此。」


    「確實……如此?」


    「那個時候的我也察覺得出來了。您說的沒錯,那種事是感覺得出來的。但是家兄很守分際,而我也了解。明知道這些事,但還是平穩地過日子,不就是一家人嗎?挑剔彼此的缺點、汙點,加以指責,貶低彼此,或強迫彼此,這樣的生活……我覺得是不對的。」


    「不對?」


    「我覺得不對……我剛才不是談論過個人嗎?」


    「是的。」


    「如果要真正尊重個人,在主張自己的個性以前,若不先認同對方的個性的話,至少我認為每天的生活是過不下去的。」


    「可是……」


    「嗯,我懂。這種觀點應該無法適用於每一個社會,但是例如說,至少家人之間不是這樣的話……對,因為能夠改變自己的隻有自己,而這樣的自己……」


    「是……一麵鏡子嗎?」


    「嗯。所以……」


    「妳的意思是,若想要敦促別人自省,強製或試圖啟蒙是無效的嗎?家人的信賴才是最重要的?」


    「是的。不過……說是信賴,我覺得也有些不同。信賴這句話裏,背後有著期待。而期待是一種無言的壓迫。」


    「原來如此……」


    雖然有人因為無法信賴他人而迷失,但也有許多人被他人的信賴給壓垮。


    「所以不管發生什麽事,都全數接受,過著日常生活……這才是……」


    「這才是一家人嗎?」


    「我是這麽認為。」布由說。


    「妳所說的……唔,我非常明白。或許事實就像妳說的。不過人在小的時候還好,隻是隨著成長,就會出現種種想法不是嗎?有時候想法也會相左……這就像是妳說的,自我每天不停地在改變。所以人生中會有厭煩親兄弟的時期。要是完全沒有,也算有問題吧。無法離開父母、或無法放手讓孩子離開也是……」


    「您說的沒錯。」布由打斷益田的話。「因為我也是如此。即使是我,也曾想反抗父母。相反地,我也曾經遭受過無理的對待。這是有的。無論是父母還是孩子,都有這樣的時期。即使如此,還是全數接納,這不就是日常嗎?」


    「呃,是啊……」


    仔細想想……布由說的是真實。在主張身為父母或孩子的立場之前,人類若是不聚集在一起,就無法活下去。吃喝拉撒睡不需要大義,也不需要名分。彼此保證沒有大義名分的事物,或許這就是家人。


    但是……


    「過去一直是這樣的。」布由說。「不管生氣還是吵架,那都是另一回事。即使討厭、爭執、就算是憎恨……我們也順利地相處過來了。」


    「妳是說……一切再也不是如此了……?」


    布由默默地注視著益田。


    「可是布由小姐,無論是什麽樣的家人……孩子總會獨立,父母也會衰老,遲早……」


    「嗯,可是……」


    「可是?」


    「並不會彼此殘殺吧?」


    布由說道。益田垂下臉去。


    「並不是爭吵變多了,也不是爭執變嚴重了。而是覆蓋著爭執的日常性變得稀薄,使得爭端顯露出來了……」


    即使表麵清澈美麗的湖,隻要水位降低,也會露出骯髒的湖底。就是這麽回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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