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座背起口袋,急匆匆地往門口擠,口袋裏發出稀裏嘩啦的聲響。山口抄起了他的大背包,拎著工作服,精心設計路線,如何安全地繞過過道裏的肥鵝。老漢坐在前排沒有動彈,他耐心地等著乘客一個個走下去,對站在門口的我說,沒車,慌啥哩!


    下車一問,發往紫木川的班車今天就沒有開出,說是跑運輸的司機,老丈人胸口讓羚牛戳了個血窟窿,他拉著老丈人上縣城了。一車人眾,大部分到青龍驛就不走了,真正去紫木川的隻有我和山口、那位愛哆嗦的臨座以及紫木川的土著老漢。山口好像也不急,拿了攝像機在土街上東照西照,引得一幫孩子,爭著搶著對著他的鏡頭做鬼臉。紫木川的老漢守著從車頂上卸下的一捆樹苗,坐在小賣部的台階上不緊不慢地抽著煙。他是那種陝南山中太普通的老漢,瘦小枯幹的身材,粗壯的手,腳上蹬著一雙爛解放鞋。我問老漢走不走,老漢說再等等。我說怕是等不來車,老丈人胸口的窟隆不是一時半會能堵上的。老漢說他不是等車,是等太陽,太陽一出來滿山的霧氣就散了,沒有霧的山才好走路。我問太陽什麽時候出來,老漢說快下山時候就出來了。我說沿著砂石路慢慢往前走,比坐這兒等太陽強。老漢說,霧大,前途莫測,遭遇了大傢夥可是不得了的事。老漢說的大傢夥,指的是老虎、狗熊、豹子什麽的,當然也包括羚牛,這一帶曾經有過華南虎亞種,隻這些年才不見了蹤跡,但老百姓還是說有。我倒不是怕和老虎遭遇,主要是怕羚牛,單個的羚牛脾氣孤傲暴戾,常常主功攻擊人,遇上者,十有八九不能逃脫。我就和老漢一塊兒坐在台階上等太陽,想著老漢剛才用的詞彙“前途莫測”,十分的文雅,十分的學問,不是農民的詞彙。秦嶺山中常有些很古舊的言辭,至今流傳,漢唐時代,儻駱道是長安到四川最簡捷的一條要道,官員赴任、述職、使臣出使多走此路,山中百姓的祖先都是見過天子,見過世麵的人……


    紅頭髮小夥子獨自順著砂石路往前走了二三百米,見我們不動彈,又踅回來,徑直蹲在老漢對麵,很謙恭地遞過煙來,老漢卻是有點兒愛答不理,煙也沒接。紅頭髮問老漢買的是什麽樹。老漢說是山外楊陵農科所新培育出的山萸苗子。我想,山萸肉鮮艷甜潤,是名貴中藥,卻沒料到山萸苗子竟這般醜陋,便問老漢樹苗何時才能掛果,老漢說三年,就想那三年是很遙遠的事情。紅頭髮指著在遠處忙碌的山口對我說,跟你一塊兒的那個人他是個日本?


    我說是。


    於是大家就都不說話,在台階上冷冷地坐著,等著霧散。


    青龍驛北麵是高山,是秦嶺主峰,南麵是河穀,河水湍急兇猛,聲如擂鼓,咆哮翻滾著向南流去。河床滿是巨石,岸邊長滿了細碎灌木,灌木上粘了紅、白塑膠袋子和各樣垃圾,花花綠綠,汙人眼目。小賣部旁邊有個賣涼皮的攤子,我跟賣涼皮的胖女人搭訕,女人見我沒有買她貨物的意思,便不願搭理,問三句不回一句。掏錢買了她一碗黑米稀飯,才有了點笑臉,說改年要在停車的小廣場建一組紀念紅軍的雕像。我說,1935年紅25軍在程子華和徐海東帶領下,穿越秦嶺北上,是從青龍驛西北走的,沒過這裏。賣涼皮的說當地老鄉們都知道在這兒打一仗,是跟紅軍,說紅軍在這兒被土匪打得落花流水,她爺爺是親自參加了那場戰鬥的。我問她爺爺是哪邊的,她說是土匪這邊的。我特別注意到了她用的是“這”,而不是“那”,就是說她至今和土匪保持著一種認同,在情感上保持著一種很微妙的關係,就像是山口對楊貴妃,有種擺脫不開的情結。


    山口端著機子過來了,先瞄涼皮後瞄女人,最後定格在那張銀盤似的大臉上。山口隔著攝像機問賣涼皮的知不知道楊玉環的事,胖女人的眼睛翻了半天,問楊玉環是哪個村的,紅頭髮插嘴說楊玉環就是楊貴妃,唐朝宣統年的美女,老漢叱了一聲,將菸袋鍋子在鞋底上使勁磕。山口問女人姓什麽,女人眯起眼睛很警惕地看著這個說話大舌頭的小鬍子,順手掂起了鍘涼皮的大鐵刀。我將山口拉過來,山口說他看那個賣涼皮的長得像楊貴妃,好像是唐朝一脈單傳下來的。


    老漢扛起樹苗準備上路,我抬頭看,一山的霧氣像被誰揪走了一樣,翻著滾著,急速向東北的山口撤退,將一抹青山推到眾人麵前,金燦燦的太陽,果然已經西斜。老漢不走大路走小路,我們也跟著老漢走小路。大家依次從涼皮攤子旁邊拐進竹林,一條小徑幽幽盪開,窄而陡,一走一滑。老漢回過頭說,上頭的路還陡,誰跟不上現在回去走大路還來得及。沒有誰願意回去,又跟上他走。路上我問老漢姓什麽,老漢說姓何。我說過去紫木川有個土匪也姓何,何老漢說紫木川的住戶百分之九十都姓何。


    大家說著往前走,沒進鎮招待所,直接進了小飯鋪。煤油燈下,一桌飯熱騰騰地擺著了。桌邊圍著幾個老漢,看見我們進來,惶惶地站起來,把主座讓出來。李天河介紹了山口和我,又說他請來的這些都是紫木川鎮上的大賢,有關這一地區的歷史,上下千年,沒有他們不知道的。山口給大賢們鞠躬。大賢們有的點頭,有的拱手,一個個都很矜持。


    我看到,何老漢也在其中,已經換了身幹淨衣裳,黑頭帕換成了新藍幹部帽,很知識地端坐著。


    沒說什麽客氣話就開席,桌上內容多是我沒見過的土特產,菜是山野菜,肉是土臘肉,魚是河裏網的麥穗魚,酒是自釀的包穀燒,先是敬酒,後是傳杯,每位大賢嘴裏都有一套勸酒的套話,角度新穎,絕不重樣。山口初還拘謹,一圈輪過開始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嘴裏揣著肥肉片子不停地說,說在油燈下,美酒中,他仿佛來到了唐朝,幽怨哀婉的楊貴妃就徘徊於門外的月光下,把一桌人聽得後脊樑冒涼氣。大家便讚美他的鬍子漂亮,他說他的鬍子是仿照永泰公主墓壁畫胡人的鬍子留的,他曾經是天寶年間日本派來的遣唐使……大賢們誇“遣唐使”的中國話說得順溜,“遣唐使”就越發的順溜,賣弄地吟起了“莫笑農家臘酒渾”,後邊卻怎的也記不起來了。不想,何老漢卻一口氣將詩接了下去: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


    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扣門。


    我知道,鄉間常有這樣的大學問,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趙匡胤哪年哪月黃袍加身,薩達姆幾月幾號被逮捕都記得一清二楚,眼前的何老漢大概屬於這類人。


    我向李天河了解紫木川土匪何玉琨的事,李天河說何玉琨1952年作為土匪惡霸被人民政府鎮ya了,公審大會就是在紫木川開的,又指著席間的幾個老漢說,他們都是見過何玉琨的人。張賓補充說,何玉琨的第四個老婆成苗子還在何家的宅子裏住著,讓何老漢帶我去。何老漢說他明天有事,從山外背來的山萸苗子得趕雨前栽上。


    李天河說,你甭拿苗子說事,你是咱鎮上的活歷史,作家來了,你不接待誰接待?你那幾棵樹,我明天讓四兔幫你兒子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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